不过再胖,那也是瘦的,只是小脸肥嘟嘟,让他想起了安娘。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臣已经让人入宫去告知陛下,不过眼下这时辰,已是宵禁,或许会等到明日再来接您。不如大皇子且先安歇如何?”
都到这时辰,早就该歇息了。
譬如桃娘早就睡下了。
大皇子腼腆地笑了笑,“莫尚书安排便是。”而后他看了眼莫惊春,有些担忧地说道“您的脸色有些发红,可是身体不适?”
莫惊春用帕子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慢吞吞地说道,“是有些低烧,不过并不碍事,大皇子不必担忧。”
他这病,说到底是心病,倒是和身体没什么干系。
等莫惊春将大皇子安置好后,他才回到了自己院中,而那时,已有暗卫回来,“主人,陛下说,明日会有人来接大皇子。”
莫惊春颔首,这是在他的预料中。
他让暗卫退下去休息,自己轻呼了口气,坐了下来。屋内并没有燃着太多的烛光,唯独床边那盏灯还在。
莫惊春扯了扯衣襟,蹭到了脖子上还围着的白布。
后脖颈处的伤口其实已经结痂了,只是莫惊春还迟迟不肯将这东西揭下来。
一方面是因为结痂不代表疤痕脱落,摘下来容易被人看到,另一方面,也是莫惊春暂时不想面对这个问题。
他坐了有些时候,正感觉膝盖有点冷,打算将双脚挪到脚蹬上时,一道轻柔微冷的呼吸声扑打在莫惊春的后脖颈处,他吓了一跳,在还没有意识到那究竟是谁的时候,胳膊肘狠狠地往后一捅,但与此同时——
一只大手牢牢地握住莫惊春的胳膊,在把住的同时,也让莫惊春发觉,自己在颤抖。
他没觉察到是谁的时候,身体的本能就已经反映过来。
他吸着气,感觉僵直的身子,却有些哆哆嗦嗦。
仿佛身体还残留着那种跗骨之蛆的绝望,疯狂暴虐的吞噬和挤压仿佛从莫惊春的内部一点点将自己啃噬殆尽。
莫惊春控制不住身体的发颤。
那是本能的,从骨髓里对于猎食者的畏惧。
他试图清一清嗓子,在花了点时间后,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地说道“陛下……”那声音刺耳到让人有些奇怪,“您怎么出宫了?”
刚才,莫惊春丝毫没有觉察到床榻上有人。
他知道,如果他问暗卫的话,暗卫肯定会如实告诉他。
可是在那之前,莫惊春从未有过这个习惯;他也没有料到,有朝一日,这具身体,居然会畏惧起正始帝的触碰。
抓住他胳膊的力道极大,缓缓地拖着莫惊春往床内去。
古怪的视线执拗地黏糊在莫惊春的后背上。
莫惊春兀地动作起来,右手用力挣开,甩开那大手后,头也不回地往房门跑。
即便没有回头,莫惊春都能感觉到骤然暴起的冰冷怒火正在燃烧,黑暗偏执的扭曲像是汇聚成暴戾的怪物,风一般地抓住莫惊春的腰带,而后将仓皇出逃、露出后背弱点的莫惊春压在身下。
脖子被手腕用力按下,莫惊春的侧脸被压在毛毯上,毛茸茸的绒毛扎得他脸有些痒痒的,那只大手冰凉又强硬,抓住脖颈的力道像是要掐断一般,在一个用力后,莫惊春仿若觉得自己要窒息,而后,才又缓缓归于正常。
公冶启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竟然还有些清朗,和眼下扭曲冰凉的画面截然相反,“夫子,您跑什么呢?”
危险!
莫惊春浑身上下都在警告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今夜的正始帝,危险程度不亚于那一日发狂的模样。
莫惊春失却了先手,被强压下来后,除了双脚,竟是无一处能动弹。他闭了闭眼,将那些仓皇无用的情绪压了下来,冷静地说道“那您,又在做些什么?”
公冶启的声音听起来还有点委屈,“寡人不过是如同往日一般,来寻夫子罢了。”话到最后,那尾音微微上扬,听起来,似乎还有些诡异的喜悦。
莫惊春咬牙切齿地说道“可是臣不想见陛下。”
他压根无法控制住身体的应激反应,只要看到正始帝,他就会再想起那一夜的失控。
他的半身被正始帝吃了下去——
那一段漫长,却像是短暂的时间里,莫惊春几乎是发了痴。
他根本、根本不愿意再回想。
“所以,夫子想逃跑吗?”
公冶启像是听不懂莫惊春的话,又或许,那本就是另一种程度的回应。
“寡人给过你机会了,”他喃喃自语,“可您没有抓住。”
莫惊春紧蹙眉头,只觉得离谱,被气笑的他挣扎了起来,即便是被君王勒住脖颈也不管不顾。
而公冶启再是想压制住莫惊春,不可能当真掐死他,只是这轻微的一脱开力气,到底是被莫惊春寻到了机会挣脱出来,用力地将身上的公冶启掀开,而后滚到了桌子底下。
莫惊春冷冰冰地说道,“陛下,您给过臣机会吗?”
公冶启没有追上来,他一只手撑起了身子,在暗淡的烛光下打量着莫惊春,好半晌,他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微笑,半心半意地说道“其实,寡人给过夫子许多机会。”他慢条斯理地解释,“而每一次,只要夫子肯狠下心来,让寡人一命呜呼,此番种种,就不会再发生。”
莫惊春“……”
这是一回事吗?
他沉默地捏了捏眉角,有种自己和帝王的思绪怕是错开无数层,才会得到这南辕北辙的答案。
他说东,陛下却说西。
他说疯狂的失控,陛下却来扯什么生死要事!
仿佛只有死,才能放手。
莫惊春用力吞咽,像是要吞下那堵在喉咙里的奇怪感觉。
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莫惊春的心口,如同一块巨石,怎么都推不动。
他下意识地将左手蜷缩在那处,停顿了许久,这才缓缓说道“陛下,事情要一桩桩来,如果无法找到事情的根源,那只不过是在重复的错事上栽跟头。”他看向正始帝,感觉牙齿在打着寒颤,那种迟缓而挥之不去的恐怖,依旧压在他的肩膀上,“您不喜欢臣与小人偶接触?”
公冶启的呼吸有些沉重。
即便是莫惊春跟他间隔了一段距离,他还是能够听到陛下的呼吸声,就这般距离和以往的表现来看,陛下或许处在情绪较为暴躁的时刻。
公冶启变换了一个姿势,沉默了片刻后,他说道“捆住寡人。”
什么?莫惊春茫然地看着陛下,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但是公冶启闭上眼,重复了一遍,“不捆住寡人,夫子不会安心。”
莫惊春被这话击中了心中的隐秘,既羞耻又诡奇。他羞恼于自己害怕畏惧的一面,却也不得不承认,陛下的话确实有一些道理。
他不畏惧和正始帝对抗,却是害怕……那一夜再现。
莫惊春缓缓起身,那轻巧靠近的模样,如同颤巍巍落在花瓣上的蝴蝶,轻巧的翅膀扑闪起来,却让注视的人都有些害怕。
仿佛一个不经意的呼吸,就会吹走那只可怜又纤细的蝴蝶。
而他,再找不到第二只这样漂亮、纯粹的蝴蝶了。
公冶启主动将双手背在身后,任由着莫惊春在背后捣鼓,好半晌,将陛下的双手束缚在身后,如此一来,就算他想要再发疯,也只剩下双脚可以动弹。
莫惊春猛地站起身,有些头晕目眩。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动作的时候,居然是屏住呼吸在做事。
而他的身体,因着连日的低烧,已经有些虚弱,这太过迅猛地起身,也让他有些晕沉沉的。
莫惊春顿了顿,重新坐下来。
他并没有故意让自己远离公冶启,但也没有凑得很近。
刚才莫惊春是用自己的腰带捆住陛下的双手,眼下他的衣裳有些不雅,他只能勉强用手扯住,不至于那么失礼。
他在心里嘲弄了一声,都到这时候了,他居然还在想失礼不失礼的问题?
这天底下,他莫惊春怕是头一个敢捆住正始帝的人。
“寡人想要夫子。”
冷不丁的,公冶启开口,“如果夫子不捆住我,怕是有些压不住这疯狂。”
莫惊春气闷了片刻,鼓着劲说道“陛下,您还有什么不知足?”这话是逾越了身份,本不该由他来说。
可是莫惊春不想忍。
公冶启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迎着浅浅的灯光抬头,看着莫惊春。
本该势弱的人,锋利的眉眼却怎么都压不住那显而易见的疯狂恣意。他看着莫惊春的眼神,就像是一寸寸舔舐的粘稠阴暗,让人一触便头皮发麻。
说的话,做的事,却是截然相反,仿佛正在撕扯着陛下,让他的言行显得相悖又排斥,极端而不同。
公冶启“夫子,您这话,却是错了。”他总喜欢称呼莫惊春为夫子,在平时的交流中,在朝臣针锋相对时,在床榻缠绵处……每一次呼唤,都像是独特的存在。
子卿,是莫惊春的表字。
可谁都能这么称呼他。
唯独夫子,便有不同。
无人敢于称呼莫惊春为夫子,这天底下,又有哪个,敢于和正始帝并排做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