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到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那像是……
十一年前,他在东华围场感受到的一般。
那挥之不去的诡异感。
“……殿下,你……”
莫惊春语气艰涩。
公冶启挑眉,张扬疯狂倒映在他的眼底,“有时候会是这般,”诡谲的压抑下,他的语气异常平静,“夫子,可是怕了?”
莫惊春怔怔地看着逐步走来的太子,“臣……想起来了。”
怎么想不起来?
当年的小太子就是用着这样平静的疯狂,逼得莫惊春不得不直接和熊瞎子对上搏命。
他踉跄站了起来。
也不知道尾巴是不是还有着维持平衡的作用,在被捏肿了后,莫惊春总觉得动作起来不是很干脆。
站稳了后,他霍然欠身,叉手行了大礼。
一时间,满室寂静。
公冶启停下步伐,与他只在一步之遥。
他扬眉看着莫惊春这与先前别无二致的动作,神色莫测,“夫子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莫惊春:“……谢过殿下的回护。”
公冶启幽黑浓郁的眸子里,乍然而逝一点清明。
即使心中怨怼愤懑犹在,莫惊春却还是强压着情绪一字一顿地说道:“尽管臣不满于殿下这份注目,可若非殿下,臣怕是早就死了。”
太子这份“关切”令人惶恐,更是充满诡谲淫靡。
……可是。
——精怪告诫过他,他的身边曾经有人盯梢。
在太子多次与他接触后,那种紧迫盯人的威慑才悄然散去。
除了永宁帝,还能有谁呢?
永宁帝对太子爱护有加,若不是太子频频流露出对他的兴趣,或许此刻莫惊春就不能安然无恙地站在此处。
便是再恨再不愿,以莫惊春的本性,都不能在戳破太子的隐秘后,立刻做出过激的反应。
即便他因为方才的兔尾一事,藏在衣服下的皮肉无不抗拒着太子。
他畏惧那种疯狂。
公冶启蓦地盯着莫惊春,如同在看着什么奇诡的存在,少顷,他放声大笑,觉得莫惊春亦庄亦谐,着实妙不可言。
在该恐惧畏缩时,他偏偏奋起反抗,毫不退缩。
以为他当怨毒愤懑时,却又严肃正经,怪得离奇。
可赞叹他英勇无畏,敢于短兵相接,他却不期然露出畏怯惶恐。
全然符合他的预料,亦是全盘脱离了他的猜想。如此有趣,却只一命在,如是杀了,岂不惜哉!
公冶启眼底的猩红张狂逐渐压下,沉浮幽暗的清明再度浮出水面,一瞬间那种扭曲的偏执就蛰伏下来。
莫惊春一顿,他并未起身,满室的压抑却散,莫名有种逃出生天的怪异。
一只大手扶住莫惊春。
他蓦然受惊,差点没挥开太子的手,却强行忍下。
公冶启:“夫子受惊了。”
莫惊春被拉了起来,迷惑地看着太子,却从他的眼底再找不到方才那张狂外露的血腥暴虐。
像是一下子从狂暴的凶兽披上人皮,重新变回正常的模样,太子解下自己的外衫,随手搭在莫惊春的肩上,正好有意无意盖住了他朝服的破损凌乱。
“刘昊。”
公冶启扬声叫人,莫惊春想躲开,被他强行拉住手腕。
只能尴尬立在原地,面对着鱼贯而入的宫人。
刘昊为首的宫人并没有对劝学殿的受损有任何表情,反而轻手轻脚地将摔倒的百宝阁,书架,破碎玉瓶等等收拾起来,又有人端来热水与手帕,奉上伤药。还有的捧来两套干净衣服,像是早就备下。
莫惊春木然地站在原地。
两人交缠的手腕遮盖在衣袖下看不分明,可亲近的站位却透着古怪。
可无人敢朝着他们瞥上一眼,直到刘昊带人将殿内复原,又速速离开后,整一个鸦雀无声。
直到此刻,太子方松开手,任由着莫惊春如同兔子般逃开。
怨不得是兔尾。
真像兔子。
公冶启面无表情地想到。
他将手背在身后,莫名有点怀念起兔尾的触感。
那确实是无上的享受。
他古怪磨牙,留在原地,“夫子先去偏殿换下衣裳,而后……”他的视线在莫惊春身上打转了一圈,露出个温和的笑容,“咱们再谈。”
温和。
又森冷。
莫惊春:“……”夭寿,还要再谈?
今日一面,他怕是短了十年命。
劝学殿外。
刘昊僵直地立在殿外,尽管不该,可他却不自觉去捕捉殿内的声音。
莫惊春……居然还活着!
刘昊面无表情,实则在进出间已然掀起轩然大波,他本以为……都快要为莫太傅哀悼了,结果他居然好端端地站在殿内,近在太子周围!
虽然该是受了些伤,可是活着,不比什么都强?
刘昊在春夏的暖风里硬生生打了个冷颤,不自觉回想起太子第一次初露端倪的模样。
他仍然记得那时候的惶恐与畏惧。
年少刘昊连滚带爬地进殿,却只看到小太子浑身是血,笑嘻嘻地将血手印敲在张哲的脸上,“你不是说,想要与孤玩吗?”
底下躺着好些个人,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张哲吓得失禁,直接昏迷了过去。
刘昊咽了咽口水。
昏迷好啊,至少昏迷过去,就不知道自己真的一脚踏进阎王殿。
第二十一章
身为皇后的亲族,张家在京城无疑是横着走。两位年长的国舅爷都有封爵,更是入朝为官,而小国舅虽没有入朝,在京城脚下却是最受人欢迎的财神爷。
不过这位财神爷已经整整数月没有出府,正烦得紧。
“母亲,我的好娘亲,您就让我出去吧!我在这府里都待了多久了,就连府里伺候的都该嫌弃孩儿烦人,您怎么还禁我的足呀!”奢华漂亮的正院内,张哲坐在张老夫人下首痴缠,那漂亮的小脸上满是恼怒,“便算是开罪了东宫,他现在估计也忘记我了,您就发发慈悲……”
一直闭着眼的张老夫人慢吞吞看他,只一眼,就让张哲闭了嘴。
张老夫人:“你倒是还记得你开罪的是谁?”
张哲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地说道:“不就是谈个生意吗?那四皇子手里头那条线正是我感兴趣的,只是看看又不会……”
“好了!”
张老夫人打断他的话,沉声说道:“看来还是先前宠你太过,你直到今日还没长记性。你是什么身份,四皇子是什么身份,他何以屈尊来与你谈生意?”
张哲悻然,“不就是个皇子吗?”
张老夫人突然抬起鹤杖用力打在张哲的腿上,疼得他嗷叫了一声偏不敢躲,“张家是皇后亲族不假,看着确实在京城里尊贵无比。可在张家之上,还有皇室,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敢嫌弃皇子?”
老夫人霍然站了起来,目光炯炯。
“我倒是生出些什么东西?你大哥胆大包天,二哥木讷寡言,而你,小小年纪就自诩甚高,当初太子怎么没将你活活打死呢!”
张老夫人显然也是气急,方才脱口而出。
张哲却是脸色骤变,像是想起了什么深藏不堪的记忆一般猛地打颤,小脸惨白。
张老夫人看着他缩手缩脚的模样,一时间满是叹息。
太子有异,这是几位张家当家人心里的共识。
尽管谁也不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皇后,他们曾经最受宠的张家女儿在面对此事,也只是露出个温和高贵的微笑,从不言语。
可他们确实畏惧太子殿下。
在得知张哲出事的那一瞬。
小小年纪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张哲一下子变得消沉,连着半年都做噩梦,每每醒来都颠三倒四喊着恶鬼。
恶鬼,东宫。
张老夫人闭了闭眼。
“滚回你的院子,最近京城的气氛不对,如果有任何人刚放你出去,立刻赶出张家。”她重睁开眼,眼里精光一闪,“若是家生子,就乱棍打死。你在边上守着看。”
张哲原本就苍白的小脸更加惨白。
…
宫内,劝学殿。
这里同样也进行着一场特殊的对话。
莫惊春和太子在各自更换过衣物后,仍在原来的位置落座,可是对比先前正经教书时的模样,却平生出一丝尴尬。
他有些坐立不安。
太子的眼神一直不自觉往他身后看去,像是对刚把玩过的兔尾仍有留念。
莫惊春:“……”
他强忍下想将衣裳再做整理的念头,“殿下,还有何指教?”
公冶启看着坐立不安的莫太傅,单手撑住下颚,笑着说道:“只是想与夫子说说话,却也不成?”
莫惊春:“……您不妨有话直说,比如这尾巴。”
他破罐子破摔。
公冶启状似惊讶地挑眉,“难道夫子想说您是个兔妖?”
……兔妖?
想起家中那只好端端却偏要“养胎”的阿雪,莫惊春忍不住想皱眉,“自然不是。”
“那便是了,夫子有自己的秘密,孤自然不会多问。”公冶启漫不经心地说道,“只不过,方才夫子提及张家,倒不妨说说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