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当然知晓。”孟扶渊挑眉,“可是,你怎能确定,你放出的诱饵,足够诱人,足以让鱼儿上钩?如果蔚楚歌有所察觉,那他就不会动他在无为山庄的伏兵,因为太冒险。倘若蔚楚歌足够警觉,他就不会为一条无甚紧要的情报,废一颗至关重要的好用的暗棋。”
汴清予一时无言,面上闪过许多意味不明的神色。
周遭瞬间寂静无声,只剩凛冬呼啸的细风,挣扎着张牙舞爪地从窗棂瓦当的缝隙里挤进来。
长久的沉默后,汴清予终于出声打破了寂静,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即将被细风吹散——
“他会的。”
汴清予面上的笑霎时黯淡许多,他的目光变得深邃游离,视线最后停至某一处虚空,随后很快又垂眸,好似要掩饰瞳孔里浮现的情绪,汴清予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倒完才猛然间想起,茶早就凉透了,盛茶水的白瓷杯水面浮现出自己扭曲的面容,看起来像是丧尽天良,不通人性的恶鬼,汴清予自嘲地勾起嘴角,轻声说道:“他忍不住,也太想知道……”伴随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我身上的秘密。”
那声刚落的叹息,让孟扶渊不由将视线投向汴清予,记忆中汴清予从来都是假笑,谄笑,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或是不笑,汴清予鲜少露出这样的情绪,只除了第一次竹林小筑,他亲口告诉自己,身中盅毒,命不久矣的时候。
然而视线相触的那刻,正巧汴清予抬眸,只见他眉眼间都是若有若无的笑意,虚假的快要溢出来,却也无懈可击。
错觉吗?孟扶渊心道。
“庄主今晚可有打算?”又听汴清予问道。
“无。”
“那便陪我去逛一逛花市吧。”汴清予手腕一转,随手将凉茶倒在地上,“横竖我们动与不动,叛徒已经动了,还不如趁这段光阴,及时享乐,共赏佳节美景,今夜才不那么难捱,你说可对?”
“卖糖葫芦喽——”
“刚出锅的糖炒栗子——”
集市上叫卖声不绝,敲锣打鼓,好是热闹。
孟扶渊此时此刻的心情,唯有一个,那就是悔不当初。汴清予难得与自己交谈几回,哪一回不是谈那些花花肠子,绕来绕去的算计?谈他的计谋和打算?这些都不是能光天化日之下提及的东西,所以,孟扶渊陷入沉思,他此刻能与汴清予闲聊些什么?
向来足智多谋的孟庄主,竟然被这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绊住了脚,可谓是“老马失蹄”。
谁想结盟已经有五个月有余,将近半年,往来的书信都通上好几封,两人彬彬有礼,还做表面功夫上的客套,除了弄权无话可说?
两人一时皆无言,似乎谁也不想出声打破这心照不宣的沉默。
醺黄的烛焰光火映在身上,让汴清予凌厉的鼻梁和唇线都变的柔和许多,他此刻虽然不在笑,却不让人觉得虚伪,或许是花市瞬移的灯火月华过于惑人,暖洋洋连成一片光海,叫人无意褪去坚厚的假面。
“我去买盏花灯。”汴清予忽然说道。
孟扶渊颔首表示同意,随后跟随他一同前去卖花灯处。
竹竿扎出一个简陋的架子,斜出的枝节上挂满各式各样的花灯,有做成芙蓉牡丹花样的,有白色玉兔模样的,还有最普通的花草纸围的八角宫灯,五颜六色,做工精致,令人眼花缭乱。
视线从上至下扫过,最终,汴清予随手取下一盏样式最简单的黄色圆形花灯,抬眸看向老妪,“这个,怎么买?”
谁想卖灯笼的老妪却答非所问,“哎呀,公子你可真有眼光!这个花灯点起来又漂亮,寓意也绝佳!这个啊!叫玉盘灯!公子可知一首诗,念作‘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寓意就是亲朋好友团团圆圆!”
孟扶渊和汴清予面面相觑:“……”
汴清予先没忍住轻笑一声。
老妪见状,还以为是自己的才华打动了眼前俊俏公子,便再接再厉道:“此玉盘灯,和那玉兔灯是一对,不知公子可又听过,嫦娥奔月的故事,故事里的玉兔长留圆月,与之为伴,因此,玉盘玉兔一对灯,公子倘若有心上人,或者是知己,也可以送他一盏。”
显然是没甚道理的说辞,怕也只是为诓骗汴清予多买一盏灯,加之之前东拼西凑的“五言绝句”,孟扶渊觉得有趣,不驳老妪的面子,反倒故作惊讶,边颔首边道:“原来还有这种说法。”
老妪话说的很是有底气,“当然。”
孟扶渊看向汴清予,只见他此刻已经从竹架上取下老妪口中“精妙绝伦,寓意绝佳”的玉兔灯,垂眸细细打量,孟扶渊本以为汴清予也会同自己一样,一笑而过,却不想,他似乎真在琢磨老妪话中道理。
孟扶渊不由问道:“你不会真要——”
“那便都买了吧。”汴清予收回视线,对老妪轻笑。
孟扶渊一怔,后不再言语,以汴清予的学识,不可能听不出老妪百出的破绽,一个愿卖一个愿卖,也就随他去了。
付了铜钱,汴清予左手一盏玉盘灯,右手一盏玉兔灯,缓步而行,他的唇角还残留买灯时客套的笑,但在灯火的映衬下第一次让人感觉到真实,耳边嘻笑打闹声连绵,汴清予或许也心情大好。
孟扶渊瞥一眼汴清予的神情,再看三眼两盏宫灯,还没等他说话,汴清予似是忽然感受到自己“过于袒露”的视线,握住灯柄的右手从身侧挪至胸前,淡淡解释道:“不是给你的。”
孟扶渊:“……”
孟扶渊也知道那盏灯当然不会落入自己手中,但是对方类似小鸡护食的做派让自己觉得甚是新鲜,孟扶渊佯装不识人情世故地,去套汴清予的话,“可你要两盏花灯有何用?今夜归去,你不是歇在竹林小筑?”
汴清予一怔。
随后垂首他自嘲地笑了笑,“我难得糊涂。竟然忘了,这花灯送不出去。”语罢一顿,汴清予略带歉意地说,“不过即便如此,灯也不能送你。你若想要,我同你再去买一盏。”
孟扶渊心思活络,大约明白汴清予心中所想,他十有八九是把老妪的话听进去了,因此他想送的人,不是心上人就是知己。
思及此,孟扶渊暗自腹诽,就是汴清予送,他也不要,谁要和满嘴空话谎言,高高在上,心机深沉的汴掌门作个劳什子的知己。
“多谢,不必了。”孟扶渊不假思索地拒绝。
第99章
自此之后,两人又不约而同地静默无言,直到再走一刻钟,耳边传来摊贩的吆喝声——
“猜字谜,送礼品喽——参与就有奖有花灯簪子折扇等等——划算的很呀——”
汴清予脚步一顿,似是起了兴致,瞥一眼孟扶渊,“我去看看。”
孟扶渊:“好。”
放眼望去,只见这摊铺前的人群是围上里三层又外三层,汴清予先是不急不忙地站在最外层,悠哉游哉看别人解谜,耐心等最待里层的人皆散去,才从容上前,问吆喝的商贩,“怎么玩?”
商贩笑道:“哎,公子,您得先交十文钱的参与费。”
汴清予扭头去看孟扶渊,四目相对,都懂对方心底的意思,两双眼睛里写明几个大字——“果然天上没有掉馅饼的美事”。
“好。”汴清予当即将手里两盏花灯交给身旁的孟扶渊,掏出布钱袋,将里面的铜钱碎银倒在掌心,数十文钱出来,交给摊贩,“然后呢?”
摊贩从一旁拿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无盖木匣,里面有六个格子,每个木格里全是叠成方块状的缃黄色草纸,“这字谜呢,有单字的,也有双字的,公子需要按照木格上的天干的顺序,依次再每个格中抽取字谜,先从‘甲’格开始,答对了就再抽‘乙’格,直到答错为止,对的越多奖也就越贵重,公子快快试试!”
汴清予颔首表示明白,随手拈起一张,打开,然后合起来,交给商贩,说道:“是‘霜’。”
这边商贩目瞪口呆,还没回过神来,那边汴清予已经去抽第二张签。
见汴清予抽签也干脆利落,解谜更是轻车熟路,商贩也知晓自己热情招揽来一位文字高手,一时间心里犯堵,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眼下只能眼巴巴盼对方卡在下一题上。
不过须臾功夫,汴清予已经做到第五道题,这次的字谜倒是让他罕见地多思索片刻。
孟扶渊见状,好奇地伸头凑过去看,只见上面写——“孔雀东南飞。”
一份字谜只能答一次,错了就此止步,想要大奖还需重头再来,汴清予似是有所纠结,最后他用略带不确定的语气说道:“孙?”
商贩闻言脸上的笑快要垮下来,在一旁赔笑道:“公子真是聪慧过人。”嘴上在夸,心底却寄希望于己格的最后一道字谜,暗中祈祷,这回可一定要把眼前这位公子给难倒。
在商贩灼灼目光注视下,汴清予又拈起一个草纸块,修长白皙的十指飞动,最后一道字谜便清晰地展现眼前——
“双木非林,田下有心。”
汴清予抬眸,“两个字?”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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