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身上微微出汗,心底却无比寒凉,我被赶出了自己的家门,手中握着蔫掉的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甚至因为这个原因讨厌哭起来很难看的九王爷,但我无法讨厌这个孩子。
粉嫩嫩的皮肤,水灵灵的眼睛,肥嘟嘟的脸蛋,暖阳照在他的身上,圣洁地恍若遗落在人间的神子。小家伙感到有人影站在它身旁,乌溜溜地眼睛看向我,咯咯地笑了起来。
“笑了,笑了,小皇子笑了!”产婆惊喜的声音恍若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我的眼中只能看见这个孩子。
它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婴孩,也是第一个看见我就笑了的婴孩。
更重要的是,它是主子的孩子。
我好想将他抱在怀中,感知他的重量,直面他的情绪。唯恐吓到这个小家伙,我小声地对产婆说:
“我可以抱抱他吗?”
“当然可以了,大人,不过您要小心些。”
产婆一边指导我如何抱孩子,一边将符志日交到我的怀中。我接过这个沉甸甸的小家伙,这家伙刚一落在我的怀中,笑得更开心了,大大的眼睛眯起眼,变成两个小小的月牙。
连我这种家伙都忍不住跟它一起笑了起来,这孩子就是有这种魅力。
“李大人,李大人?”
魏公公嘱咐完了宫人,叫我跟他一同进去。
“啊?等等我,我把小皇子给——”
“不必了,”魏公公警惕地看了一眼奶妈,对我说道,“李大人你抱着就好,正好带这孩子去见见他父皇。”
魏公公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中的汤药,对我怀中的孩子并不在意。在他的眼中,小皇子的价值比不过一碗能够减轻主子疼痛的汤药。
我踏入了我无比熟悉的宫殿,这间寝宫好像很久没有通风了,浓重的药味与腐朽的气息充斥在鼻腔,我忍不住抱紧了怀中的婴儿,以阳光而健康的味道洗去令我深感不适的味道。
我把婴孩带到主子床边,或许是这间宫殿过于压抑,这孩子还没有看见自己的亲生父亲就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他闭着眼,努力地往我怀里缩着,想要把脸埋在我的怀中。
“吵——”
床上一个恍若死尸的身影颤动了一下,传出了沙哑至极的声音。
魏公公心惊胆战地瞥了主子的身影一眼,从我怀中抱着了哭闹不休的小皇子,以手捂住小皇子的嘴巴,带走他前不忘嘱托我:
“记得让皇上把药喝完。”
“好。”我随口应道,胆战心惊地看着魏公公抱孩子的姿势,忍不住劝告他,“小心点。”
现在,寝宫中只剩下我与皇上两个人了。
我手中端着药碗,坐在主子的床边,伸手拍着主子的肩膀:
“皇上,起来喝药了。”
“李念恩?”
把自己缩在被子里的主子探出头来,眸子因为疼痛而涣散。
“嗯,臣在。”
“念恩?”
主子的细细地喘着,声音飘渺如烟,他的手悄悄地伸出被子,无力的寻找着什么。这是我们旧时的习惯,我知道他的意思,放下手中药碗,伸手握住他的手,以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
“嗯,主子,我在呢。”我俯身,在他耳边唤着旧时的称谓。
自从老皇帝给主子下毒以后,主子的肠胃就没有好过。我们在边塞一起打仗的时候,他偶尔会犯病,整夜地胃痛,根本无法入眠。那时候,是我陪在他的身边,不眠不休地照顾他,握住他的手,告诉痛到无法思考的他——没关系,我在的。
听闻旧时言语,念起昔年感情。强撑已久的坚强与冷酷裂开一道细微的裂缝,死去许久的小主子展露出些微残影,那个怕疼怕苦的娇贵小王爷呜咽着跟我说:
“念恩,我疼。”
我高高在上的主子啊,我万人之上的主子啊,他曾能拉强弓,骑烈马,在朝堂上十步吟诗,一鸣惊人。他曾奏乐曲,做舞剑,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中长袖善舞。
我仍然记得,弦月之下,他身披淄色蟒纹氅衣,身形颀秀,冰冷矜持,却以价值千金的七弦古琴为我一个奴隶奏乐。
曾经,他耀眼,俊朗,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而今,他干枯,瘦弱,药石罔救,无可救药。
他蜷缩在龙床上,被无休止地病痛折磨着,疼痛消磨意志,摧折身体,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体逐渐衰败,死亡一步步驾临。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感觉,但我知道我什么感觉。
我没有怜悯,也没有疼惜。
怜悯是给自己的爱宠的,疼惜是给自己最为亲密之人的。可惜,他既不是我的宠物,也不是我的爱人,他是我此生最大的对手,是我不得不翻过的高山。
当他不可触及之时,他是高山之上的佛陀,我只能仰望他,为他周身的佛光迷醉,磕着长头,一路从山脚爬到离他最近的地方,虔诚地匍匐在他的足下,只求他施舍给我一个眼神。
但当我可以触及他的位置之时,神圣的辉光被撕破,巨大的佛身之中,是一个与我一样的凡人。
他不过是一个凡人,一届凡夫俗子罢了。
我终于能获得了平视他的资格。
“念恩,我疼……你能抱抱我吗……”
主子被病痛折磨地神智不清,流露出自己的脆弱,说出了本不应该说出的话。
我无声地脱掉鞋袜,坐在床上,将他揽在怀中,怀中的主子轻飘飘地,骨头有些膈人,他蜷缩在我怀中,发出微弱的呻吟,轻轻地揪住我的衣襟。
我怀中抱着他,眼中看着他。
眼神是冷漠的,无机质的,就像是看待无关紧要的死物。
165、
离开主子的宫殿以后,我拒绝了魏公公专门给我准备的马车,步行回家。
看到主子的那副样子,我感觉,我已经没有着急的必要了,主子凭着这样一具身体勉强走到现在,他已经什么都做不到,再难有力挽狂澜的机会了。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了容妃昔日的宫殿,自从容妃死后,这间承载了无限荣华的宫殿便一直被禁止入内,从老皇帝掌权之时到主子执政之刻,所有人都默契地对那个风情万种的一代宠妃避而不谈。
新来的宫人们通过老人的描述想象着容妃的容貌,幻想着老皇帝与容妃刻骨铭心的爱情。与只能妄想的他们不同,我这小人物曾亲眼见过这两位人物。
故事行到终局,我终于能想起开篇的记忆。
史书中没有记载,宫中也少有人知,老皇帝其实很喜欢画画,但他画得很是难看,所以他不敢再外人面前做画,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书房的时候,才能偶尔放纵自我。
某一天,主子带我去见老皇帝的时候,老皇帝正在画画。老皇帝姿势摆好,大笔一挥,看着倒煞有介事,可若细看他手底的大作,那可真是不忍直视。
一副无法辨认的大作完成,老皇帝自觉满意,对主子招了招手:
“来来来,来猜猜朕画的是什么。”
主子凑了过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肯定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是驴。”
“驴你妈的驴。”老皇帝气得口吐脏字,一巴掌扇在主子头上,“你小子看清楚,这是麒麟!”
那时候的主子没大没小得厉害,一点都不怕他爹,梗着脖子坚持自我:“你撒谎,这分明就是驴!”
就在父子俩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容妃踢开了御书房的门,打断了父子俩的争执,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了。
“烦死了烦死了,你这还有点心吗,分我一点!”她气愤至极地抱怨着,“朱青说什么怕我长胖,把我的零嘴都收走了,该死的!”
父子俩都知道,缺吃少食的容妃很可怕,被朱青断了粮且无法反抗的容妃更可怕。父子俩也顾不上驴不驴的问题了,主子识趣地端着点心盘送到了容妃手边,老皇帝亲自给容妃倒凉茶,像个丫鬟似的守在容妃旁边,唯恐她噎到。
容妃也不客气,气鼓鼓地咬了好几口的绿豆糕,这才看向老皇帝,询问道:“对了,你们爷俩是不是在吵什么?”
老皇帝把茶水塞到容妃手中,拿手帕擦了手以后才捧出自己的“大作”。
“朕与小八正在讨论,这幅画上是什么生灵。”
“啊,这麒麟画得真像,是送给我的吗?”
容妃瞪圆了眼,主子同样瞪圆了眼,母子二人表情如出一辙,却是截然相反的含义。
老皇帝以不屑的目光扫了主子一眼,故作高深地咳了两声:
“这是朕今年最好的画作,本来准备是私留的,但既然爱妃喜欢,那朕就只有忍痛割爱了。”
“谢谢皇上!”
容妃甜甜地笑了,神色间满是少女的娇憨,这种神色本不应该出现在容妃这种生过孩子的少妇身上,放在她的身上却不会让人觉得违和。
然后,容妃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和皇上赏了一个下午的画,后来还拿出了自己雕刻的木雕送给皇上作为回礼。
我和主子对着那只个据说是凤凰的不明物体看了许久,有些明白这两个家伙为什么能恩爱这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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