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照安他们看不见的背影正面,季青嘶哑地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晃晃悠悠间,只剩下几步却像再也迈不开腿般,只能颓然地站在面前,从来挺直的宽阔背脊弯曲起来,泪水无声地落下。
三皇子府一片素白,明晃晃地刺痛眼底。
凌煜眼底肃穆,清冷而憔悴地站在灵前。凌飞还不懂是什么意思,只是被嬷嬷带着,睁大了眼睛只是不住地问道:“禾姐姐哪里去了?”
承帝下令必须严查此案,诱绑皇子妃还出了城,从瞿禾登上马车那夜到发现尸体那段时间所有值守城门的官兵全部都被关押盘问,而且这件事发生在凌旭监国期间,凌旭面上也无光,下令加紧拷问。
下面的官员自然也不敢懈怠,毕竟涉及到两个皇子。然而还没等上刑,有两个官兵便哆哆嗦嗦地坦白道瞿禾失踪那夜确实有马车持令漏夜出城,但问道细节的时候,便开始支支吾吾。
眼看着一顿板子要命似的要打下来,他俩才没有法道:“因为是来人说的是奉秦相令,来人语气又不善,我们未敢细查便放了行。”
刑部的官员一听,秦相也牵扯了进来,本来没有细查一两个人,有人死了也就死了,总归是不能得罪秦相的。但眼下被害的不是别人,是堂堂的三皇子妃,刑部也不敢将这件事隐瞒,思量之间还是呈书直接递到了承帝面前。
秦相本来在一旁看戏,三皇子妃亡故无疑是斩断了三皇子和瞿家相当大一部分联系,这有钱的岳家也要靠不住了,他倒是要瞧瞧凌煜如何还能广施恩德。
只是没想到一转眼火便烧到了自己身上。他自然是不认的,这样大的事情,怎么能只信官兵的一面之辞。守城的官兵玩忽职守还想推卸责任,秦相自然是恼怒的。凌旭监国期间,他没必要也没可能去做这些令人生嫌的行为。
但那几个官兵被打得奄奄一息,还是坚持着他们的说法。
歹人逃得无影无踪,寻不到一丝踪迹,只凭几句话也不能贸然认定是秦相所为,秦相刚松了一口气,但是随即问题却被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兴奈乃是元和皇都,城门一旦关闭,非令不得出,出示通行文书,核对出城人身份和印鉴后方可放行。怎么到了秦相令这里,便成了只因语气不善便不敢细细核对了。
明明这么多人有出城令,为什么偏偏持秦相令。
所以歹人大胆到直闯城门,堂而皇之地漏夜出城,只是依凭这“秦相”二字,这意味着什么?
时隔多日歹人仍无踪迹,瞿禾的死就像是落入沙漠中的水滴,毫无声息,这自然是不能服人心的。
又一日早朝时,瞿大人跪在长门宫道上,于百官众目睽睽下,要为自己的女儿伸冤。抛开三皇子妃身份不说,瞿家就着一个女儿,从小如珠如宝,瞿家才为朝廷捐百万家财,又到处布施,解百姓之困,而如今瞿禾却惨遭杀害,他如何能不忿,朝臣和百姓如何能不忿。
而这急切的愤怒终归是有债可收的。
朝堂之上弹劾秦相的折子一封接一封,不只是朝堂上的官员,连一些地方上府尹州知都上了折子,弹劾秦相掌权,纵人鱼肉乡里,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员敢怒不敢言,深受其苦。
谏台更是直接弹劾秦相言行无惮,曾利用职权挪用军资私训府兵,准许府兵宵禁时带刀出门,甚至还可以持令出城而不上报,正是因为种种跋扈之举,这才没能阻止三皇子妃的祸事发生。
虽然并不能说三皇子妃被害是秦相所为,但以此种种,桩桩件件,证据确凿,秦相一瞬被放在了风口浪尖上。
平日里嚣张的秦家门生看着面色不善闭口不辩的秦相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畏畏缩缩地不敢帮话。
秦相冷眼看着整个朝堂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般,将他从前的专横行径一一积攒,趁着这风口再一一翻出。
这般会玩弄人心,又心思缜密,也就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他看向凌煜以往站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因三皇子妃的原因悲伤过度,凌煜已多日未上早朝。而这次上谏的官员中不乏从来没有参与凌煜和秦相之争的官员,以前任凭凌煜如何势单力薄都从未替他说过半句好话,他原以为这些人从来是不站队的,然而现在看来,是他小瞧凌煜的隐忍和谋划了。
面对群情激奋,秦相辩解不能,承帝选择将秦相先行圈禁府中,选择将这一切交给了凌旭去审。
闻言秦相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下来。刚才的一切他都能冷眼处之,可承帝的决定像是惊雷般落在他的头顶。他抬眼看着承帝,依旧是那张喜怒不现的脸,却让他从头到脚都颤栗起来,一股寒意涌上心间。
众臣愕然,挪用军资、私训府兵、宵禁带刀外出、纵人欺压百姓,哪一件都不是小事,可让五皇子去亲自审自己的外公,这算什么事?
承帝淡淡道: “他监国时出的纰漏,自然是他自己去处理,有什么问题吗?”
朝臣们面面相觑,最终只化作齐齐地一句:“陛下英明。”
秦贵妃当天便去求见承帝,但庆明将她拦在了殿外。
秦贵妃冷眼看着这个承帝身边最心腹的人,剥开他恭敬的表象下恐怕是对自己无法掩饰的鄙夷,纵使她已经是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但是怕也从未让他有半点敬意,她挑眉道:“怎么,本宫要见陛下都要经过庆大人同意吗?”
庆明的脸上依旧恭敬道:“是陛下的意思。”
秦贵妃纵使一开始就知道是承帝的意思,但依旧难掩脸上对庆明的排斥,事关她的父亲和儿子,她不得不罔顾圣意,仍旧想往殿中走去。
庆明温声道:“陛下不想见娘娘,但还是有一句话让臣带给娘娘。”
秦贵妃停住脚步,转头看向他。
他站在秦贵妃面前,眼神依旧温和,轻声说道:“陛下问贵妃知道这样一种鱼吗?不惜一切逆流回溯,只是为了诞育下一代。哪怕路程艰难,哪怕付出生命。”说完便一欠身回到了内殿。
留下脸色苍白的秦贵妃在殿前站了很久,最终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明华殿。
第57章
兴奈第一场初雪到来的时候,整个兴奈都笼罩在阴沉浓重的雪云之下,距离瞿禾出殡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可是整个三皇子府并没有从失去瞿禾的悲伤中恢复过来。
回廊上凌煜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雪花,照安拿着披风给他披上,碰到他冰凉的手指:“殿下,注意身体,别着凉了。”
凌煜拢了拢披风,问道:“季青还是整日待在花阁吗?”
“嗯……”照安叹了口气,想到这段时间季青的清瘦,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
凌煜并没有强求:“随他吧,伤痛总是需要时间去治愈的。”
照安心疼地看着凌煜略带憔悴的脸,知道他心中的痛同样也不少,但眼下还有正事要说:“宫中传来密旨,让殿下去宫中一趟,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别担心。”雪花簌簌而落,满地素白,凌煜看着照安有些担心的眼神,伸手描摹着照安的眉眼,轻声道:“秦相这次没有退路了,有些债迟早要还。”
没几日,秦相的案子尘埃落定,而凌旭最终选择了大义灭亲,各项罪名落实,挪用军资的数额不止巨大,还涉及到贪污舞弊,秦相也供认不讳,颓然入狱。
天牢的窗户很小,小到只余下一丝的光亮,而对秦相来说,这一丝光亮就已经是外面全部的世间了,他盘腿坐在冰凉的牢狱中静静地面向窗外,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但面容肃静,从未失去一点十余载为相的仪态。
“哗啦——”铁锁与铁链碰撞的声音响起,铁门缓缓打开。
凌煜一身墨色站在了他的面前。
秦相收回目光,神情有些倦怠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殿下此番得意,纡尊降贵来这苦寒的天牢看望我老头子吗?”
凌煜并没有答话,只是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子上,从中拿出一碟碟小菜,他的动作缓慢且从容,带着他特有的温和,但却渗透着一丝皇室的冷冽。
秦相挑眉嘲道:“三皇子真是好手段,如果不是我这一遭,还不知道殿下到底留了多少后手。”
凌煜不理会冷嘲热讽,从食盒中拿出最后一样东西,稳稳地放在破旧的木桌上,瓷器与木头轻轻碰撞发出细微且清脆的声响,打断了秦相的话:“我来,是给你带一杯酒。”
秦相面色一怔,不由地睁大了眼睛,像是想明白了什么,随即大笑起来,笑得声嘶力竭:“陛下啊……哈哈哈哈……”他猛地收住了笑声,抬起头狠狠地盯着凌煜道:“三皇子妃的事情与我秦家无关,不值得你这样对付我。”
凌煜垂目:“我知道,就像你也明白在我心中用瞿禾对付你,不值得,我也不会做。”
秦相眼中带着血丝,诘问道:“那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们都紧咬着我不放!”
凌煜淡淡开口:“因为想要你死是真的。”
秦相愣住,凌煜向来温润如玉谦谦有礼的模样,从未想过从他的口中听到这样坦然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