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死的,不过比活的还精。我小时候见过它,这东西要么有能力驾驭它,要么有能力毁灭它,除此别无他法。”蒋溪仔细观察着道童的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
果然道童面沉似水的神情起了一丝波澜,眼珠藏匿于紧闭的眼皮下,蓦地转动,似要睁眼,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等等大师兄。你说你见过这个东西?”白青还是很会抓重点,疑惑地问道。
“是啊,在翠竹轩见过。”蒋溪不咸不淡道,声平如水,不带一丝波澜。
话说那日之后,翠竹轩便被封印了起来,饶是法力高超如李可爱也无可奈何。而蒋家的宝物此刻竟然出现在这逆旅书院,想来与姚府也是脱不了干系。
“难怪姚童早就不见了。”心及至此,白青心里是半份酸楚半份苦涩。
倏然间,有尖叫声传来。蒋胡二人定睛一看,竟是不知哪门哪派的弟子被吸到了笼壁,那笼子不知何时散发出无比阴鸷又酷寒之气,竟是一瞬间便将那人吸成一具干尸,下一刻即灰飞烟灭。
一地虚无,吃了个干干净净,连一丝骨灰都不剩。
卞之遥离那人极近,将一切事无巨细地印入了眼帘,他本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贵公子,狐假虎威惯了,他曾毫不畏惧死亡,因为他坚信死亡离他很远,他永远是胜者,永远是活到最后那个直到飞升成仙。
而当死亡以最亲密的距离迅疾地发生在他眼前,他才感触到什么叫做在绝对力量面前的渺小。
他动弹不得,呼叫不能,整个人身心都被一股莫名的吸力主导,那股吸力越来越厚重黑暗,他俨然已经看到了死亡的微笑,危险又魅惑。
直到一道白绫飞过将他卷起,他才缓过神来。
堂堂门派之主泪流满面,裤子下缓缓有液体流出。
那是一种堆砌的自大破碎后的,粉碎性崩塌。
众人甚至已经来不及取笑这堂堂的茯苓派掌门,因为那邪门的笼子已经在极速地收缩,下一秒被吸干的可能就是自己。
香引不知何时又被启动,又是冰天雪地的刺骨之寒,别说移动,连呼吸都愈显艰难。
笼中笼内的道童依旧紧闭着双眼,睫毛和眉毛上陡然生了厚厚的白霜。\"蒋掌门,救我!\" 一道尖锐的女声蓦地传来,蒋溪定睛一看,竟是峨眉派的周馨染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求救。
蒋溪忙打过去一团真火,那笼子似是天生怕火,一见火气便立马逃窜回去,恢复成平整的笼壁。
此间救人,堪比竭泽而渔,只有蒋溪会火术,不断地回击着,饮辙止渴终不能釜底抽薪。
蒋溪百忙中不由大叫:\"小蝴蝶,快去看看那道童的眉毛!\" 恍惚间,似是回到了金陵的旧时光,他叫他小蝴蝶,他恃宠而骄。
胡迭猛然一怔,继而反应了过来,那道童如水的面色如遭雷击,隐隐狰狞了起来。\"红色!是红色!\"胡迭喊道。
道童再也按捺不住,蓦地飞起,打出飞镖朝蒋溪背后刺去,胡迭眼疾手快,一道白绫刺出,而后狠心一击,那飞镖被卷回,正中道童的眉心。
如浪涛般汹涌的香气骤然停止,如那千军万马止步奔腾,高山流水戛然而止。
原来,道童便是那香引。
蒋溪激动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急促。那金笼竟是晃了几晃,暂缓了攻势。
雨小了些,依旧毫无感情地淅沥沥地下着,一如那年的金陵雨夜,坐在父亲怀里的蒋溪,在昏昏沉沉中听蒋百万边自酌边兴奋地讲述人生大道理。
“溪儿,听爹跟你讲。人生来即分三六九等,各有命数,除了极少数人可以逆天改命,大多皆会碌碌无为。”
“而爹就是改命的那个,爹生为草根,却凭着爹的野心与努力,置下了这金陵第一产业。你知道爹比常人最厉害的在哪吗?\"
室内温暖馨香,小小的蒋溪昏昏欲睡。蒋百万晃了晃蒋溪,兴奋道:\"是什么?是什么?\"
小蒋溪哪听得懂他爹的醉话,只得含糊附和道:\"什么?\" 心里想得却是喝醉的爹可真烦啊,怎么叨叨个没完,像个疯癫的......疯子。
“爹最厉害的在于心狠手辣,且不循规蹈矩,更厉害的在于制造幻象。哈哈哈!\"
那夜,蒋百万的笑声如跗骨之蛆般隐匿地钻进蒋溪的心底,他又烦又怕,那是孩童天生的敏感与预见。
“溪儿,记住光明不能救赎黑暗,唯有黑暗才能相互包容。”蒋百万的笑容和阴阳怪气的声音隐匿于黑暗中,同蒋溪止不住的困意一同沉入深深的梦境中。
“溪儿,记住所见皆虚妄,所念皆序章。”
人生不过大梦一场,再次醒来的时候,具已沧海又桑田。
道童眉心中镖,竟没有登时驾鹤西去,而是挣扎着,去抓桌子上的水蜜桃。
“白青!拦住他!”蒋溪反映了过来,登时爆喝道。
白青不明所以,也不知道拦什么,猛然弹出一注水剑,直中道童心脏。
道童张大了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神却依旧死死盯着那颗水蜜桃,直直地倒了下去。
天空阴暗,薄薄的月光,隐约有一活泼灵动的女子雀跃而来:“与之,过来一起玩儿呀。”
那是倪雨晴第一次叫他,也是最后一次。
“姑娘,我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你给我的桃子,我也再也吃不到了。”道童闭上了眼睛,一滴泪从眼角划过,重重地摔在了石地上。
“究竟是什么啊?要死要活的叫喊?”白青最讨厌杀戮,不由抓了狂。
说来也怪,那桃子比寻常蜜桃都大了些许,当不当正不正地放在一个烛台上。
越看越觉得诡异。
“这莫非是第二个香引?”段星平时废话连篇,蓦地灵光一闪,呱噪道。
蒋、胡二人同时望向那颗水蜜桃。
“这太荒唐了,以桃下毒,以桃为引?”白青懵着,疑惑道。
“不!不是那颗桃子,应该是桃子下面的烛台。”蒋溪思索道。
“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酒囊饭袋没想到还有几下子,本姑奶奶这就大发慈悲送你们上路吧!”
倪雨晴不知何时归来,御风而降,她斜乜了道童的尸体一眼,毫不悲恸。
她这辈子怕是不知道她的一个无意之举,乃至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有些人矢志不渝的白月光。
“废物,连个香引都引不来。”倪雨晴在心中暗骂道。
她早已经厌烦了这场持久战,她不再迟疑,贪婪地望着蒋溪,将他的样子重重地印在了心底。
驰骋江湖的女儿不需要儿女情长,因为那都是束缚与魔障。
天罗地网蓦地散下,那金笼登时如临大敌,疯狂地晃动挣扎,那笼外网仿佛生于天地,长于风雨。
一招未破,又来一击,看来这逆旅书院已经铁定要埋葬这小江湖。
激烈的晃动带起风波雨澜,阳王脚下的地面倏然晃动,他下意识地抓住了空道长的手臂,急问道:“怎么回事?”
深夜,看不清空道长的面容,总有点点灯火影影潼潼地打在他的脸上,斑驳陆离得扭曲了起来。
“阳王可知道这世间什么最好吃?”
阳王不屑道:“除了龙肝凤胆,本王什么没吃过。”
空道长的声音犹如从天边传来,遥远而缥缈淡泊:“王爷,天下之人在下看来分习道和非道之人。活人才好吃,前提是普通的活人;对于修行飞升或者武林群英来说,眼高于顶又不甘被摆布,活死人是享用的最好方式。”
“抓到了?”阳王松开了手,饶有兴致地望着空道士。
“十拿九稳。”
整个阳山开始剧烈晃动,数道惊雷不断霹下,震出万丈金光,隐约有地动山摇之感。
天地广袤,人如蜉蝣,渺小压迫之感无处遁藏,众人皆惊恐至极,手足无措。
这种天崩地裂之感又一次身体力行地在蒋溪面前显现。
这一次他冷静自若,攥紧了星月剑,头脑中不断回荡着:“所见皆虚妄,所念皆序章。”
倏然间,剧烈的爆炸声惊天动地,漫漫暗沉无际的天空终于撕裂,黑云压城城欲摧,龙啸虎吟,混沌盘升,肆意裹挟。
刺眼白光与盘古开天地般的冲击直上苍穹,极度的嘈杂后是极度的寂静。
时光停止。
就在蒋溪意欲自爆内丹的瞬间,胡迭抢先飞到了阵眼。
昔年鲜衣怒马少年郎惊鸿一瞥,一眼万年。
如今月下美人再度回望,已多了九转千回百种滋味。
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滑落,再深深,再深深地看一眼,刻进灵魂,刻入轮回。
“再见了,小溪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 姑苏唱晚 完
# 第三卷:山河明月
彼岸
五月斜风细雨,六月蝉鸣雨沸。
闷人的热,和闷热中的寂寞。
以及寂寞中的暴戾和暴戾中的绝望。
李三斤无所事事地在山庄里鼓捣着奇奇怪怪的汁水,王美丽在一旁生无可恋地皮笑肉不笑。
“儿啊,好玩吗?”王美丽问道,阴阳中夹杂着怪气。
“好玩啊。”李三斤依旧少年心性,无忧无虑随口道,随手将一把草药放进嘴里嚼出汁水,吐到了面前的陶碗中,兴奋又虔诚地搅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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