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月亮也压抑得很。
此时此刻。月亮压不压抑,褚楼不知道,但他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角门外的看门狗好像能听到。
他缩在外院角门里头,和角门外的狗对峙。
“嘘——你别、你别叫啊,”他战战兢兢地小声哄骗狗子,“哥,我喊你哥行不?你就放过我这遭好不好?我一年到头的,就溜这么一回,狗哥,给点面子?”
“呜————”看门狗鼻子慢慢皱起,张嘴露出一口利齿,开始低沉地咆哮。
“……”
打扰了。
褚楼低着头默默地把角门合拢,向恶势力低头。
他爹这狗,养得值!真值!六亲不认啊!
“没办法……”褚楼回到自己院子,看着三米多高的院墙,喃喃道,“老刘啊,万一我被你家护院逮住了,你可千万要捞我。”
他这墙好翻,翻过去就是一条死巷,隔着这条巷子,另一边是刘阁老家的后花园。至于他为啥不从巷子另一头溜——因为另一头会路过刚才他铩羽而归的那个角门。
狗哥比他爹的亲卫兵还猛。
他现在只能冒险翻进隔壁花园,摸去他兄弟的院子。
隔壁刘阁老家三代单传,他兄弟刘景钰作为第三代独苗,爹妈都外任去了,独他跟着祖父留在京城享福,后院除了刘阁老没有别的长辈在。
只要他找到刘景钰,让老刘一大早想办法送他去码头就行了。
等到他爹在桌上看到他的留书,估计他已经上了船,从此天高皇帝远,海阔凭鱼跃啦!
褚小楼顿时摩拳擦掌,再次兴奋起来。
唉,实在不能怪他离家出走。
往年这个时候,他都要去嘉兴给师父祝寿,谁料今年亲娘突然逼他相亲,连师父过寿都不许去,实在令他忍无可忍!
第二天。
卯时两刻,褚楼已顶着一张花脸,头发蓬乱,懒洋洋地坐在车辕上,跟着刘家车队出了内城城门。
这时节正是一年中海运漕运的旺季,故而市集里可瞧见各国琳琅商品,各种肤色的人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买卖声不绝于耳。
褚楼拽下猪皮帽扇风,伸长脖子朝人群密集处望去,远远就可瞧见数十名肤色黝黑高人一头的外族人扛着货物穿过人海。
突然,浪涛一样拥挤的人海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进而便传过来一阵馥郁的花香。
他细细一闻,这味道好似曾在刘景钰那里闻到过,并不是产自本国那种湿润沉静的蒸花露的感觉,而是更加浓郁扑鼻,唯有大食国的玫瑰花露才有这种直接的嗅觉刺激。
如此浓烈,难道是打碎了一箱子花露吗?
他正待探头去看,叫马倌一把拽住,摁在了车板上。
“小心!”
马车被突如其来的人流撞得砰砰作响,马匹在前头不安地撩蹄子嘶鸣。
只见三四十名脚夫打扮的汉子吆喝着你挤我我推你一股脑涌过来,一起往外城门走去,几个妇人打扮的女子都挎着硕大的篮子,上面盖着湿布,露出半角炊饼。
褚楼扶住车辕,奇道:“怎么来这么多人?”
老马倌安抚着马匹,哈哈一笑道:“今日里漕船靠岸,运来各地的货物,正是脚夫力士的好日子,还有那些走街串巷的货郎,可不就等着挑选新鲜的货色。府里今日也是去搬货,大半船的年礼,都是老爷从苏州托人带回来的!”
第2章 留书出走
褚楼恍然大悟。心里咋舌,大半船!
难怪都说三年清知府万两雪花银,可见苏杭确实富庶。
正因为今日出城的人格外多,等终于到码头,已是天光大亮。褚楼扶着车厢站起来,眼前便是大运河的最北端通惠河一段的总码头——积水潭。
此时的褚府。
小厮石头哭哭啼啼跪在外书房里,现任忠勇慧侯、一品镇国将军褚志海坐在书桌前看信,长子褚远站在他身旁低头跟着一起看,两个人表情都一言难尽。
“这混小子,都多大了还说什么闯江湖……”褚志海又气又笑。
“老爷,小的真不知情,”石头抬袖子胡乱擦眼泪,委屈道,“楼哥儿还打发小的在茶房给他熬绿豆百合汤,说要早上起来喝……小的怕糊锅子,一步不敢擅离……”
褚志海搁下信,叹了口气让他起来,“你家哥儿说了,不让罚你。人都溜了,心倒是操不完呐!”
石头正要起来,身后就传来主母一声娇喝:“谁让你起来,跪着!”他一惊之下,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
褚家父子见宁氏怒气冲冲绕过石头进房,都觉头大。
宁氏生得极美,即便满脸怒火,仍是令人侧目。只见她一把从大儿子手里拽过信纸,匆匆一扫,就跌坐在一旁的椅子里,捂着帕子哭起来。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生这么个冤家?连一天好日子都不想让我过!”
褚志海扶额,对儿子摆手,褚远便小心翼翼地带着石头溜了。他这一大早的,还得去皇城当值,连饭都还没吃呢。
宁氏真心替自己委屈。
小儿子信上写得分明,虽冠冕堂皇说要去给师父拜寿,可后头还加了一句什么“爹千万叮嘱娘亲万莫胡乱给儿子相看”……她怎么就胡乱相看了?就算看不上左御史的女儿,那也不至于跑了呀!她可是都跟那家夫人说好了!
宁氏哭红了眼,委实一股娇弱风流之姿。褚志海也不去管她,果然没过一会儿,哭声就渐渐消停。
“老爷,”宁氏哭完智商就回来了,“我想了想,楼哥儿平日惯和隔壁刘景钰那小子厮混,他能溜出去,肯定有那小子掺和,你去同刘阁老说说呀!”
褚志海啼笑皆非:“夫人,楼哥儿要是了无音讯跑出去,我去找刘阁老还有个因由,可儿子这信里说得清清楚楚,他就是去威远镖局给他师父祝寿了,你再要我去找刘阁老,无非就是想让钰哥儿挨一顿揍。你一个长辈同他一个晚辈计较,像什么样子?”
宁氏柳眉一竖,怒道:“我不管!要不是他,我儿子能从你这铁笼子里钻出去?”
褚志海噎住,无奈摊手:“你儿子还真就有这本事。我手下人转了一圈,在那阁老巷的墙边发现鞋印,你儿子就从那翻出去的。”
那道墙就在褚楼所住的院子里,墙外隔着一人宽的巷子,再过去就是刘阁老家的后花园,所以叫阁老巷。
他其实能猜到,隔壁家小子约莫帮了点忙。须知巷子尽头有他家一处角门,恶犬看守,但凡有人不轨必定吠叫,咬死算完。他儿子不可能下狠手杀自家的狗,打又打不过,只可能连翻两道墙,从阁老家离开。
他直叹气:“夫人,当务之急可不是算账,我这几日交接完了就要回西海子驻屯,你抓紧时间派人去江南,再补一份寿礼给楼哥儿他师父,孩子既然去了,怎么也得替他打点好了才行啊。”
宁氏一听,急了,站起来道:“怎么?瞧你这意思,是让他就在南边待着了?可他这眼瞅着翻过年就要十七,不得寻摸着找一门亲事?人都不在,我怎么给他寻摸?老二可都要定下来了!”
她一急,就把真实理由给秃噜了出来,不由有几分心虚。
毕竟嫡母非跟庶子较劲,说出来实在难听。
褚志海无言半晌,道:“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没空与你分说,夫人赶紧着准备礼单才是正经!”说罢抬脚走人。
宁氏愤恨不已,绞着帕子兀自生半天闷气,最终还是回后院去准备寿礼去了。这大约就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宁氏在后院再横,也一样拿不了褚志海的主意。
到这时候,褚楼已经站在漕船高高的船头上,还在奇怪为何没有家将追过来。他看向周围,此处正是大运河的最北端通惠河一段的总码头——积水潭。
只见晓雾初歇,宽阔的河面上水汽蒸腾,无数大船小船扬帆进出港口。
数不清的漕船、客船、货船、游船,大者遮天蔽日,威武沉重,小者也有几十吨的吃重,密密麻麻如过江之鲫。
下方长宽数百米的木制码头上人头攒动,最靠岸边的纤夫们赤着油亮发黑的膀子,扯着纤绳满脸狰狞,号子震天,此起彼伏;远处几十米高的木头灯柱垂下一串七八个红灯笼,灯笼下方的脚夫排着队运送粮袋。
更远的地方有一排整齐的二层小楼,食肆勾栏林立,漕运司办事处也设在此地,卫所士兵和各地各国商人挤挤攘攘。
褚楼看得眼花缭乱。这幅光景,可谓舳舻蔽水、盛况空前,与他印象中后世的码头相比,亦不遑多让!
“就是没空调,太热了。”那阵激动一过去,他又萎靡了。
八月的天最是闷热,船舱里尤为如此。
褚楼尽力探出头,想要感受一丝凉意,可惜外头被大太阳晒着,热浪滚滚。他所住客舱在临码头这侧,分外嘈杂,可以说是又热又闹,着实难熬。
官运的漕船主要用于运送各地征收的漕粮,并不为载客,故而留给客舱的空间非常狭小,布置也十分简陋。要说好处,唯有安全和快这两点。
朝廷于各地设立了惠民仓。漕船便在丰年低价收购余粟,沿途储至惠民仓;荒年用平价出售积粟,来调控各地粮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