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下人们端上一杯茶,阎罗王接过喝了一口,继续道:“那净灵本来只是借妇人的肚子待几个月,那妇人的运势里一生不该有子,怀几次都注定是滑胎或死胎,结果因你义父为除上古狼妖之子,情况迫在眉睫,无意间将那颗净灵强留下来,才使它降生在一个本不属于他的家中,一生的气运被全数打乱。”
顾谋心下一梗,一时间难受极了。
他没想到叶寻良竟是这样的身份,他本该出生世家,是最优秀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却因为他们的一个举动,毁掉了他一生的气运。
更过分的是……更过分的是……
他竟将这么无辜的叶寻良视作眼中钉,耍狗一样呼来喝去,明里暗里欺负了他近一辈子。
明明是他们对不起他,可是那人却始终以善意待人,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他何其无辜!他何其可怜……
阎罗王见顾谋一直盯着生死簿不说话,顺便纠正了他的一句话:“不过你说他失了一智,这倒是真的,但却不傻,你是不是对傻子有什么误解?失的这一智只会让他反应力变慢,在某些事情上也更执着,人类的情绪悲欢,冷暖人情,他还是看得清的。”
他……不傻?
顾谋脸色发白,指甲几乎将手心掐出了血,却又在一瞬间失了力气,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自作聪明地偷人家院里的橘子,偷了大半年,还沾沾自喜地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那人只是不说,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
他欺负叶寻良,像欺负一件小玩意儿一样,小时候带他去湖边玩,施法把他往湖里推,看着他在水里扑腾喊救命,淹到半死不活才捞上来,但下一次去湖边玩,他还是会掉进湖里,一句疑问也没有。
他骗叶寻良去捅马蜂窝,爬树偷鸟蛋,每次都被蛰得要死、被啄得一手青紫,下回再诱他,他还是会一副缺心眼的样子继续捅马蜂窝、偷鸟蛋。
他那时候总觉得这人傻兮兮的就是好办,不会记仇,更不会起疑。
原来傻的不是叶寻良,是他自己。
叶寻良什么都懂,他什么都知道,他看得出顾谋在欺负他,也看得懂顾谋欺负他时脸上的过瘾笑容……
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在下一次顾谋想出更阴损的折腾他的法子时,乖乖配合,府里的狗都没这么乖,至少狗觉得痛还会挣扎逃跑,而他却从未在他面前后退一步。包容了他所有的迁怒泄愤,将他的利爪小心翼翼捧进温暖的怀里,即便自己被挠得鲜血淋淋,也从未放开他。
顾谋,你真不是人。
第34章 胎灵
“你要找的那个人,已经入往生池为胎,等待轮回了。”阎罗道。
顾谋心里一紧:“怎么会这么早,逝者的魂魄往往要在阳间徘徊七日才下地府啊,鬼市的人说他们还会在冥界生活几十年……才会……”
“那是普通魂魄,净灵没有头七一说,况且它已经在人间耽搁了十七年,若再行安排也得耗费个几年时间将轮回的错乱规正,净灵不入鬼市,直接安排轮回,这是地府的规定。”
“…………”
许是心有不忍,阎罗王见他这副黯然伤神的模样,捋了捋胡须,道:“若你想再见他一面,也不是不可,他就在往生池泡着,只是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目不能视,你只能远远看上一眼。”
“好。”
阎罗王带着顾谋,穿过了第七大殿,来到一片烟雾缭绕的寒谭前,那池水一看便知深寒刺骨,泛着幽蓝的光,弥天大雾笼罩着整片往生池,耳边魂萦不断,往生池的上方烟雾中漂浮着数百颗熟睡的胎灵,包裹在圆而薄的蓝膜中,隐约能看出皆为体态未全的婴儿模样,巴掌大一颗,脆弱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捏碎。
阎罗摊开生死簿上那一页,朝往生池伸出另一只手,嘴里念了句咒,那漂浮在半空数百颗胎灵中的其中一颗缓缓离开队伍,朝岸边飘来,最后停在阎罗的掌心上方。
顾谋望着那颗淡蓝色的小球,蓝膜里面包裹着的是叶寻良的魂魄,半透明的“婴儿”身体呈淡粉色,凑近些看,仿佛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叶氤……”
顾谋摩挲着腰间的黄猫面具,那枚面具,终究是送不出去了。
“噫,这胎灵有残啊。”阎罗王似乎发现了什么,将“圆球”带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右耳经脉俱断,再入轮回,那也是半个聋子。”
“什么?右耳有残?”顾谋心里一震,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一些片段。
“按理说,人死后魂魄入轮回,除非极深的执念,是不会留下前世的痕迹的,你这朋友的右耳残疾是怎么来的,竟让他执念这般深。”
“被人打的。”
“哦?被你打的?”
顾谋苦涩地开口:“……是。”
被谁打的,又是什么分别,总归是他一手造成的。
“大人,你可能查出,他将会转去哪户人家?”
“这本官不知,也不归本官管,轮回转世本就是随机,但净灵倒能琢磨出一些规律,因为凡净灵降生的地方日后必有变动,你且多留意些皇权贵胄、修仙大户中有没有右耳残疾的后士。”
阎罗说完,将胎灵放了回去,又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他的肩:“不过这世间生死有道,万物循规有律,你若不想再毁了他,最好不要过早参与他的人生。这些道理,你应该懂吧。”
顾谋低头,缓缓道:“明白。”
仙株峰,药阁采集处。
“你说什么,叶寻良死了?!”李乔官手中一把天麻掉在了秤盘上。
两个师兄与徐千成见他反应竟这般大,连忙殷勤地帮他拾掇好药材,其中一位不解道:“李师弟和那小子认识么,为何听见他死了的消息连东西都拿不稳了?”
李乔官怔怔地望着他们,半晌才移开目光,摇摇头:“不,不认识……只是偶然见过一面。”
徐千成冷哼一声:“是呀,那小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精得很,刚来几天就唤沧墨长老为师叔呢。”
弟子一:“啊……原来是这样,那位不是咱们外门采集处的,所以我们也是刚知道的这回事,天府山好久都没出过这种事情了,怪吓人的。”
“师兄们可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死的?”李乔官轻声问。
那名弟子思忖片刻,道:“这个……听他们说是委派任务的途中死的,被妖怪活生生吓死的呢!”
“你少胡说了,哪有被妖怪吓死了,什么妖怪能长成吓死人的模样,我倒要瞧一瞧!”另一名弟子随即反驳道。
徐千成马上接道:“诶,此话不无道理,你们之前也见过了,那姓叶的小子既是内门弟子,还是个没有灵力的,又长得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惯会装可怜了,这样的废物被吓死也正常!”
弟子二尴尬道:“二少主别说了,人都死了,而且叶公子什么时候装可怜了……”
“你就是瞧人家长得好看,脸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品行端正才是做人之本,几个没眼光的……”
“哪有……”
耳边的争执仿佛被罩在了一面墙后,李乔官听不清他们说的话,脑子里一片空白,却又发自心底地感到一阵爽快。
爽快过后,又陷入一片嗡嗡的空白声,他都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高兴,只觉得心中有些空落。
若那人是死在他的手中,这份空落应当会被填满吧?
“乔官,你还好吗,没被吓坏吧?”徐千成见他脸色有些复杂,关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他摇摇头,笑道:“无事,谢少主关怀。”
“你怎么还跟我这么见外,以后谢这个字不必常挂嘴边,也不许再对我这么客气。”徐千成有些气急地抓着他的手,一副铁汉柔情的模样,能叫人活生生抖下一层鸡皮。
两位弟子识趣地转身开溜:“又来了……”
“乔官明白,只是对少主的感激之情,要说出来才能安心。”他微笑着说,唇红齿白,两颗梨涡浅浅地嵌在嘴角下,十分清甜秀雅。
“你呀,总是这么好,总是想着感激别人。”徐千成摸了摸他的头发,想起了什么,又问:“我父亲昨日召你去面见,没有为难你吧?”
李乔官脸上的梨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沉默了几秒后,有些慌乱地答道:“没……没有。”
徐千成立刻皱眉:“瞧你这神色,一点儿也不会撒谎,你分明就是让他为难了!这都是第几次了,我母亲也不帮你说说话么,好歹是小爷带回来的人!”
“少主,你别怪逆炎长老,乔官的出身本就是一忌,长辈多挑剔些,也是应该的,况且夫人每次都护着乔官,乔官不觉委屈。”李乔官轻声道,垂眸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为自己强出头。
徐千成心疼地看着他,坚定道:“等我成为家主的那一天,凡事能自己做主了,我无论如何也会让你进徐家的门,不再让你屈居于这外门之地。乔官,你可愿意等我?”
“嗯,乔官愿意。”
猫在门外想偷听个乐呵的两人,鸡皮疙瘩都攒了一层。
“……简直了,我听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