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悔了,他不该来。
美色误国。
他根本忍不住。
七日斋戒转瞬即过,致祭在日出前七刻始,而清明殿距寰丘尚有距离,这日里刚过丑时,谢尘烟便起身至外殿,与侍衣女官一同服侍沈梦寒更衣。
帝服十二章纹,太子九章,亲王七章,未加封皇子五章,至沈梦寒再减两章,只余日月星三光纹而已。
南燕主水德,舆服袀玄。禋祀礼服繁重,云锦缎上滚银织绣,层层叠叠。
谢尘烟起身替他整理衣襟,手指一动,便无意间触到了他的喉结,沈梦寒被他触了一触,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谢尘烟的指尖感受到了他脖颈下那细微的滚动,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司服奉衣案,流水一般过,一不留神,腰带便被率先起身的侍衣女官轻手轻脚地拿在手中,谢尘烟手落在半空中,怔了一下,小脸立刻垮了下去。
沈梦寒注意到他神色,抬手将腰带从侍衣女官手中接过,直接递给了他。
那女官一愣,抬了一下眼,捕捉到沈梦寒唇边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又迅速低下头去。
谢尘烟偷偷吐了一下舌头,单膝跪下替他系上腰带,挂上紫绶玉印。
女官们垂首屏息,没有人再向这边看一眼,仿佛没有人注意到此间小小的插曲一般。
待众女官退下,谢尘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堆暖炉来,一边向他袖子里藏一边得意道:“我知道你穿章服一定很好看,我就是想来看你穿章服。”
沈梦寒“嗯”了一声道:“别塞太多,行礼的时候太明显。”
谢尘烟道:“没有人会在你行礼的时候抬头看你。”
沈梦寒笑道:“知道的还不少。”
谢尘烟得意道:“那当然。”
沈梦寒道:“还知道什么?”
谢尘烟道:“什么都知道。”
沈梦寒笑:“讲讲看。”
谢尘烟想了半晌,缓缓吟道:“天地并况,惟予有慕,爰熙紫坛,思求厥路。
恭承禋祀,缊豫为纷,肃若旧典,承神至尊。
千童罗舞成八溢,合好效欢虞泰一。
九歌毕奏斐然殊,鸣琴竽瑟会轩朱。
璆磬金鼓,灵其有喜,百官济济,各敬厥事。
盛牲实俎进闻膏,神奄留,临须摇。
长丽前掞光耀明,寒暑不忒况皇章。
展诗应律鋗玉鸣,函宫吐角激徵清。
发梁扬羽申以商,造兹新音永久长。
声气远条凤鸟,神夕奄虞盖孔享。”
吟唱余音悠长,吟罢良久,还徐徐绕梁而回。
沈梦寒深深地看着他:“小烟,花了这么多心思,就为了来看我穿章服么?”
他目光沉沉,似深潭幽深不见底,被他这样看着,谢尘烟渐渐笑不下去了。
他低头看着沈梦寒腰间的玉佩,又跪下来替他整束了一下流苏,过了良久方才哑声道:“你七岁封公子出使北昭,我未见到;你十五岁继任武林盟,我亦未曾得见;弱冠之年我虽在,却无人替你主持加冠之礼。
你人生中所有重要的时刻我都不在场。这一次代帝王祭天很重要,我不想错过。”
周潜虽是他师长,可他毕竟是燕帝的亲生儿子,沈卓不开口,便无人能私下绕过燕帝为他主持加冠之礼。
沈梦寒无言以对。
身为帝王之子,他所受亏待固然良多,或许初时的确有过怨愤,久而久之,这些事他也未再放到心上过,也不曾想过这些都是决定他人生的大事,可是在谢尘烟心里,都牢牢记着。
他的事在谢尘烟心中,比谢尘烟自己还重要。
他所受的亏欠,谢尘烟比他还在意。
他按在谢尘烟肩上的手蓦然收紧,心中五味杂陈。
“好了。”谢尘烟上下打量他一遍,确认没有什么疏忽之处,轻声道:“我不希望你想起我来只记得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与背叛,我希望你记得我们也曾一同度过盛大的节日,参加过重典盛礼,一同走过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时刻。”
沈梦寒矢口否认道:“没有。”
谢尘烟带给他的快乐与欢愉远比他带给他的痛苦多得太多。
他胸中亦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述。
谢尘烟抬首望着他,黑湛湛的目光清澈见底。满目虔诚。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谢尘烟令沈梦寒无所适从,他想出言安抚,竟一时口拙。
殿外礼乐渐起,遥遥传入外殿,再不出去,礼官怕是要进来催促了。
他的心虚虚沉沉,渐渐落回胸中。
沈梦寒俯身虚虚地揽了一下谢尘烟,柔声道:“虽无人替我主持冠礼,但我可以为你主持冠礼。”
不到两年而已,他应该不会食言。
言罢沈梦寒便放了手,转身向殿外走去。
谢尘烟愣了一下,匆匆追上前,捏着他的脉门输了一口真气进去。
他输得又快又急,沈梦寒骤然受了,厚重礼服下险些沁出热汗。
殿门已开,阶下众目睽睽,沈梦寒仍然回首轻声问道:“可曾受伤?”
谢尘烟骤然脱了力,头昏眼花,站在那里半晌未动,目光没有焦距,仍旧下意识地摇摇头。暗自懊恼自己莽撞。
他尽力调整呼吸,如礼在殿内跪送道:“受佛清净决言。
若审尔者大善。
前受五戒。一不杀生。二者不盗。三者不淫。四者不两舌恶口妄言绮语。五不饮酒。
三自归已。起绕佛三匝。持斋七日而去。自是之后。”
少年语调清冽洁净,宛如高山流水,海浪波平。
他此行无所畏惧,坦荡明澈。
他的佛允他、渡他。
这一日是江南冬日里难得的天光正好。
沈梦寒拾步走出清明殿,日光明耀,光风霁月。
宫悬于中,十卫仪仗列于殿外。
旌旗蔽日,礼乐镇天。
他从不信神佛。
但他的佛无比虔诚。
此刻他亦在天地面前无比虔诚、无比渺小,他替帝国祈福,亦期冀漫天神佛也能给他一些垂恩。
他尽心虔意,处大光明中。
郊祀章服等不考据(作者觉得日月星三纹勉强算好看而已)
佛清净决言。若审尔者大善。耶祇便前受五戒。一不杀生。二者不盗。三者不淫。四者不两舌恶口妄言绮语。五不饮酒。三自归已。起绕佛三匝。持斋七日而去。自是之后。《佛说耶祇经》
天地并况,惟予有慕,爰熙紫坛,思求厥路。
恭承禋祀,缊豫为纷,肃若旧典,承神至尊。
千童罗舞成八溢,合好效欢虞泰一。
九歌毕奏斐然殊,鸣琴竽瑟会轩朱。
璆磬金鼓,灵其有喜,百官济济,各敬厥事。
盛牲实俎进闻膏,神奄留,临须摇。
长丽前掞光耀明,寒暑不忒况皇章。
展诗应律鋗玉鸣,函宫吐角激徵清。
发梁扬羽申以商,造兹新音永久长。
声气远条凤鸟,神夕奄虞盖孔享。《郊庙歌辞·天地》(用汉成帝时)
第七十六章 山河遗令
年后谢尘烟又去了西南。
来信与沈梦寒道是因西南战事,千里伏尸,随师父前去超度。
收信那日下了场薄雪,沈梦寒将信覆在脸上,雪白信笺上松烟墨的香气混杂了寺院檀香,沁人心肺。
沈梦寒用力嗅了一嗅,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一次沈梦寒无法追他到西南。
沈卓又病了。
望殿上一场争执被父子二人心照不宣地揭过,谁也未有再提起。
宗室在京可堪用的只余沈卓一位老叔父贤王,封号恰如其分,算得上是贤能,哪怕年过耄耋,亦不得不站出来主事。
只是老人家八十有余,虽是不至头昏耳聩,却时常叫错名字,时而唤沈梦寒小璋,又时而唤他小瑀。
沈梦寒不与老人家计较,耐心侍奉,哪怕唤错了名字也欣然应声,不以为忤。
要知道沈璋还尚算好,沈瑀可是犯了燕帝大忌讳之人,这般襟怀,亦不由人不心折。
时日久了,便也絮絮同他讲些家中闲事:“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子,文不成武不就,同你差不多年岁,还未曾领到过什么正经差事。我刚刚送了他随小珏到淮上,他却道江淮兵险,怨我这个做祖父的不爱惜孙儿。”
沈梦寒稍一思量便知他讲的是哪个,不禁轻笑道:“恭郡王世子年轻,尚不知殿下是为其图百年之计。”
贤王摇首叹道:“不求百年计,只求我这有生之年,他们都能有个安身立命之处,不至空食了家国爵禄,能做个有用之人罢了。”
沈梦寒默然半晌,轻声道:“父母为子女长计,理应如此。”
这些事本不必与他分说,贤王开口,应当是有后话。
他唤人换了一壶茶来,亲自斟给贤王。
“你莫要嫌我老人家唠叨,话讲得不那么动听。”贤王握着热茶无不感慨道:“你娘出身高门,一朝落难,时运不济,心却比天高。”
他一开口,果真石破惊天。
“先皇后宋氏与她是闺中旧友,自陛下定下与先皇后大婚,你母亲便执意与陛下断绝关系。”
“说来说去,心高气傲的林染,怎么能忍受与曾经的闺中好友共侍一夫,且人家贵为王妃,自己却身为官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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