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殿之时,沈梦寒要先向诸僧及诸道为礼,以示静心虔意。
他甫一抬首,便见到了立在众僧之中的谢尘烟。
他身着僧袍,却未剃度,身姿挺秀,在众人之中格外惹眼。
他随众人向沈梦寒一礼,唇角翘起,向他眨了两下眼睛。
佛前燃烧的长明灯映在他眼中,闪着细细碎碎的流光。
光风霁月,纤尘不染。
礼闭起身,敛去那一份俏皮,又只剩下供奉神前的端肃。
他的确堪为佛前使者,他身上自有洁净光明。
沈梦寒不由自主,唇角扬起一个温润的弧度。
礼官由大德高僧充任,长长的祝祷与经辞过后,方才准他入内换衣歇息。
几名资历尚浅的和尚道士与谢尘烟一起跟着沈梦寒向内室去,沈梦寒转身温言道:“一人足矣。”
谢尘烟脚步一错,抢先跟上前去。
谢尘烟甫一进内室便拉住沈梦寒手臂,小心扶他坐在榻边,转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来。
沈梦寒抬手接过茶杯,目光却仍落在他身上,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谢尘烟随手拉过一个蒲团跪坐其上,得意道:“往年入清明殿的僧人多是由官寺出,去年同泰寺涉案,官寺与京中诸寺被勒令整肃,都被免了额。今年的缺补下至民间,我年纪合适,长相又好看,主持举荐我。”
他面带骄傲,一脸自得,又恢复了从前活泼泼的样子。
沈梦寒却知道这并未如他所言那般容易,每年入殿的僧人只有那么多,条件苛刻、遴选严格,谢尘烟又非受戒僧人,即便不推断这些,见谢尘烟这般得意邀宠的小模样,也可知他入清明殿有多不易。
他瞬间心软,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道:“你想见我随时可以见,何必费这么大的周章。”
谢尘烟诉苦道:“你不知道他们的眼神,每次在阁中见到我有多痛心,生怕我未曾静心修法,误了正事。”
“还有四娘,她最近一见我便绕路走,理也不理我。”谢尘烟叽里呱啦地控诉道。
相四娘的性情与谢尘烟有些相似,心思天真纯稚,也是个瞒不下事情的,沈梦寒不欲他细想,轻叹一声道:“‘他们’是谁?周先生?”
“不是!”谢尘烟眼睛一亮,轻快道:“是枕漱爷爷!梦寒哥哥!你也有猜错的时候!”
沈梦寒道:“我也是凡人,怎么会没有犯错的时候。”
“嘘……”谢尘烟板了小脸,严肃道:“斋戒之中,不可向神佛妄言。”
“嗯。”沈梦寒淡淡应了一声。
他突然升起强烈的倾述欲望,向漫天神佛,向谢尘烟。
沈梦寒低声道:“大师。”
他语气突然严肃,谢尘烟也不禁严肃起来,收了摇摇晃晃的腿来,正襟危坐在云锦蒲团上。
“我嘴上讲着是替陛下做事,但人人知道我好恶。”沈梦寒轻声道:“做得多了,甚至别人也以为我想要那个位子。”
谢尘烟低声道:“我知道,你没有。”
沈梦寒未觉得委屈,他却替沈梦寒觉得委屈。
沈梦寒道:“嗯。我虽没有妄念,但其实……”
“我期望他们犯错,我希望他们犯错。”他似乎难以启齿,又强迫自己开口道:“……我心中的确有恶念,我也想折辱那些龙子凤孙,都是沈卓的儿子,凭什么他们能安坐明堂,凭什么我要出生入死。”
他鼓起了毕生最大的勇气,方才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展露给对他无比崇拜与信任的爱人。
若是谢尘烟不回应,他该如何是好?
谢尘烟握紧了他的手。
沈梦寒阖了阖眼,轻声道:“凭什么。”
“是我不堪。”他自责道:“可是,我真的没有想过沈璋会死。”
他低声道:“没有人相信我也会很难过。”
谢尘烟站起身来,紧紧地抱着他:“我相信你。”
沈梦寒痛不欲生道:“我很后悔。”
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沈梦寒任由不能显露于人前的情绪蔓延。
他的声音哑了:“我在荆湘道布置了那么多人手,却没有想过要让他们佑护沈璋。”
“我明知道安王可能动用山河令,却派去了我手下最不堪用的赵阵。”
“这不是你的过错。”谢尘烟轻抚他的脊背,柔声道:“他才是南燕正一品亲王,手握三十万大军,没有人想到他会需要人保护。”
“可是我想到过。”沈梦寒哑声道:“荆湘道是他的后背。我明知道他背后有刀戟,却没有提醒他。”
他在谢尘烟怀中微微颤抖,谢尘烟隐隐感到襟前有湿意。
他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他与他感同身受。
他有这世上最珍贵最柔软的一颗心。
他不怨恨那人曾弯弓对准他,他只恨那人站在万千黎民前,他却没能保护好他。
谢尘烟垂首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发冠紧紧地将他柔软的发束在头顶,一丝不苟,容不得一点差错。
谢尘烟抬手将他的发冠卸了,抽出白玉发簪,解了月白发带,青丝宛转,流水一般从谢尘烟手中滑落,轻柔抚过他细弱的脖颈,柔软地散落在他肩头。
沈梦寒似乎有些惊讶,微微一动,似是要从谢尘烟怀中抬起头来。
谢尘烟伸手将他扣到自己怀中,微微用了些力,却没有放手。
“我与你同罪。”谢尘烟一边理顺他的长发一边俯身在他头顶一吻道:“山河令是我父亲遗令,我才是应该处置它的人,我却没有。”
“这与你何干。”沈梦寒轻声道。
片刻功夫,他的声音又稳重起来,嗓音尚有些暗哑,从谢尘烟胸口发出,宛如琴弦轻轻颤动。
谢尘烟手掌在他背后摩挲,轻声道:“梦寒哥哥,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照月剑剑鞘上的宝石,其实就是代表山河令的令石。”
第七十五章 正大光明
沈梦寒从他的怀抱中直起身来,上下打量他一眼,轻笑道:“你都想起来了?”
谢尘烟含泪道:“嗯。”
山河令在他身边唾手可得,可是沈梦寒没有拿。
他的爱人磊落光明,自始至终都心怀高尚。
上至天子朝臣,下至百姓黎民,他无愧于这尘世间任何人任何事。
明台澄净,尘灰未染。
这样一个人,神佛不应当怪罪。
谢尘烟站起身来,手还留在他肩头,郑重其事道:“你的佛原谅你了。”
沈梦寒伸指掐了他的腰一把,轻声道:“莫妄言。”
谢尘烟被他掐得一抖,冤道:“没有妄言,我今日是佛前使者,代佛祖行仪礼。你向我忏悔,便是在向神佛忏悔。”
沈梦寒少见他这般严肃认真的样子,他的眼睛太黑太亮,端严肃穆的时候亦有些稚气未脱的天真可爱。
是他的神佛,他的烟火人间。
他的小烟呐。
沈梦寒不由得浅浅笑了,胸腔微微震动。
谢尘烟眼里只有他,轻轻叹道:“若是问我自己,你胸怀天下,我心怀你;你胸怀恶念,我也心怀你。”
他黑漆漆的眼睛亮亮的,仿佛盛满了这世间都清澈洁净的那抔水:“我爱你,又不是爱你是个大圣人。”
沈梦寒轻声打断他道:“别讲了。”
谢尘烟轻按他肩膀,一本正经道:“你是来此斋戒的,今日你要听我讲。”
这倒不是谢尘烟胡言乱语,侍斋僧人的职责之一,便是要向他诵书讲经。
谢尘烟尽忠职守,并未打算渎职。
沈梦寒握住他的手,轻叹道:“你再讲下去,我要忍不住吻你了。”
谢尘烟惊了。这个人平日里那么清冷那么端严。怎么这个时候反而任性妄为。
谢尘烟迅速收回了手,左右看看,确认无人靠近内室,收回目光严肃道:“清静之地,不可行秽乱之事。”
沈梦寒未料到他反应这么大,指尖去追他的手道:“亲一下也不行么?”
清明殿殿堂深阔,他们身在内室,距僧道所处之处尚有些距离。
冬日遮风的帷帐亦隔音,他们身处其中,仿佛这幽深殿堂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天地澄净,又有什么会比心与心的交融更清洁纯净。
谢尘烟手负到身后,不给他拉,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不行!不可以!”
他修习了那么久,怎么能轻易被他诱惑。
日光稀稀落落地撒进来,将花窗挂落拉出淡金色的光影,熏炉中的檀香一线飘散,飞扬尘灰如碎金碾过乾坤。
沈梦寒含笑望着他,柔声道:“我们只是钟情一人,心无他顾,怎么能称之为秽乱。”
清明殿内,为示苦修之意,一切从简,帐幔亦用青灰之色。
他散了发,少了些平日里的威严与凌厉,落坐其中,玄色的礼服宽博,松散地露出底下雪白的脖颈,黑愈黑,白愈白,尤是显得容色摄人。
萧瑟殿堂内唯一一抹艳色。
温柔望向谢尘烟的清冷眉眼间含了三分春意,斜阳的余晖下脉脉含情。
更何况,他正含笑看着谢尘烟的眼睛,温言道他钟情于他,心无他顾。
谢尘烟垂死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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