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日请御史台的旧识上个折子替赵阵抱个屈,请陛下直接下旨召回罢。”
沈梦寒沉沉地长吁了一口浊气。
沈卓将养了半年有余,终于在八月恢复了朔望朝会。
正值壮年的帝王再次出现在群臣面前,端坐于九重之渊,姿态仍如当年一般威严挺拔。
燕帝的现身终于终结了南燕上下半年以来的动荡与朝堂上下的惶惶不可终日。
战场之上形势也陡然好转起来。
安王在却月城水路大败北昭水军,俘战船十七,击沉数十。
燕帝大悦,赏赐颇丰,却未如同肃王一般加封。
沈瑀一事,到底是在沈卓心上留了根刺。
而这笔账,八成是被沈琛算在了沈梦寒身上。
而朝堂中另有一番清算,静王游手好闲,虽无功亦不算大过。而九皇子年少争胜,纰漏小过不胜枚举,沈卓喝斥了一番,将九皇子丢到淮上历练。
沈珏到底还年幼,文即不成,武尚可一试。
沈梦寒心急如焚,沈卓却直拖到九月初,方才下旨召回赵阵。
赵阵还京是在夜半,未及面见君上便纵马直赴白下镇隐阁,叩开了隐阁的大门。
第七十一章 山河异色
周潜霍然起身,失声道:“你是讲,肃王中秋灯节时在辰州遇袭,如今已经昏迷不醒了?”
“是。”赵阵掀衣,伏地大礼道:“臣有负公子所托。”
沈梦寒手上奉着手炉,亦压不住手上颤抖:“可是与山河令有关?”
赵阵垂首道:“臣不知,不过刺杀肃王之人的确来自荆湘道。”
他继续道:“辰州去岁才被肃王殿下拿下,城中人丁凋零,肃王殿下从荆湘道内迁民丁填至辰州城,而刺客便混于当地细民之中。”
沈梦寒默然片刻道:“肃王如何了?”
赵阵道:“肃王殿下托我回京之前先去了黔中道征西将军府,将帅印暂托于征西将军。”
沈梦寒沉吟道:“这倒是个主意,辰州与京中路途遥远,若是往返途中沈璋有个三长两短,军中无人主事,很可能被安王抢先入主荆湘道。”
南燕皇子出征,为保持最大的机动性,准其可在主将昏迷或死亡之后暂代一方之将。
如今南燕重兵皆压于西南,沈琛已经领了水军,若是再得了荆湘道重兵,便手握了南燕大半兵权,于情于理,沈璋如此安排都是他如今能想出的最合适的安排。
沈梦寒与沈璋龃龉以久,任是沈琛想破了头怕也想不到沈璋竟然会将帅印托付给了赵阵。
但这终究不是万全之计,一旦沈璋有个万一,西南的形势亦难以预料。
周潜一叹:“唯今之计,应再着一名亲王至荆湘道暂代肃王,寻个由头将肃王暂时召回,否则肃王伤势一旦传出,怕是南燕军心又要大动。”
宗室皇子封于各方,于当地有最大的统民之权。南燕军制之故,哪怕不做主帅,大战也必有亲王皇子临阵方可,如若肃王退,即便是征西将军骁勇,军心大浮也是必定的。
只是,南燕上下,还哪里有承得起一方战局的皇子或亲王。
沈梦寒唤重华与他更衣,轻声道:“我带赵阵入宫见陛下,此事瞒不了多久,征西将军入了荆湘道,安王也好,北昭也好,都会有所察觉,此事还需陛下尽早定下个章程来。”
去岁年前一场大病,迅速消耗了沈卓的血气。
白日里的行止如常是强撑着做与臣下看的,难以忍受的衰老与沉疴,在漫漫长夜中无所遁形。
纵使长安宫方圆数里之内都无人敢于喧哗,宫人内侍行止鸦雀无声,他都再难睡得安稳。
今日殿外稍有声响,他便再未能安寝。
数百颗夜明珠与数万灯火将长安宫装点如同白昼。不辨日夜。
“周安。”燕帝道:“几时了?”
“回陛下,刚到丑时。”周安道。
沈卓轻叹一口气道:“酒。”
酒入愁肠,醉里尚可解意。
周安面露难色。刚欲开口劝解。
“算了。”沈卓觑他面色,低声道:“扶朕起身,更衣罢。”
侍衣女官鱼贯而入,周安亲自替沈卓换衣净面。
这半年来,能贴身侍候沈卓之人,便只有自幼随侍他的周安了。
得了疑心病的沈卓,再难相信旁人。
周安取了腰带,半跪在地,一边替他整理常服一边道:“公子隐入了宫,正在偏殿内候着。”
沈卓周身蓦地一僵。
周安仿佛未曾感受到沈卓的异样,不露声色地替他束好了常服,退后了一步道:“还带着赵将军。”
沈卓的心倏地一沉。
他挥退了众人,大步走向偏殿。
咬牙切齿心道:灾星,他一来,准没有什么好消息。
沈卓刚入了偏殿,沈梦寒便与赵阵齐齐跪倒在地,向他行了大礼。
沈卓心下微凉。
他按捺住心上惊跳,缓缓坐在椅子上,轻声道:“讲。”
声音却浮在空中,落不到实处。
沈梦寒示意赵阵将肃王之事一一禀告燕帝。
沈卓半晌未动。
沈梦寒刚欲开口,沈卓突然喷出一口血来,嘶声道:“天不假年!天不假年!”
周安冲上前去,老泪纵横。
夜间沈卓醒来,沈梦寒仍旧侍奉在御前。
见他醒了,方才跪地进了一杯茶。
沈卓冷冷地望着他,半晌方才冷声道:“你又有什么主意。”
沈梦寒不欲在此时与他争执,干脆利落地单膝跪地道:“儿请战。”
他虽不是皇子,但毕竟是沈卓的儿子,由他军前督阵,换回肃王,亦算合理,更何况水路有安王虎视眈眈,荆湘道局势棘手,沈梦寒一时也想不出比他自己更合适的人选。
沈卓目光从他俯身露出的衣领中看过去,南燕礼服尚宽博,他一瘦再瘦,俯身下来,衣襟松弛,几不胜衣。
修长的脖颈下,露出其间削薄苍白的嶙峋脊背。
沈卓定定地盯着那一截脊骨,手指微抬,几欲抚摸到他那冰冷的颈间。
沈梦寒却恰在此刻微微挺了挺身子,轻声道:“我虽不成,但我手下尚有几人可用,留在荆湘道内督阵,绰绰有余。”
沈卓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收起那一刻的软弱与痛意,疲惫地合了合眼道:“叫小瑄去。”
他唤周安进来拟旨,无视沈梦寒瞬间失落的眼神,冷硬道:“他虽不才,好歹顶了个亲王的名头。”
沈梦寒张了张嘴,只是无声地翕动,却没有再争。
他无不嘲讽地想,说到底,这天下是他们沈家的,又与他何干?
他尽心竭力,披肝沥胆,到底图什么?!
图他的父亲猜忌他,厌恶他么?
不知为何,沈卓难得补充了一句道:“小瑄尚算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斤两,战场上有征西将军坐镇,不会误了战事。”
出了宫,沈梦寒便带周安与赵阵至静王府中传旨。
肃王伤势一日几变,边地战事如荼,等闲拖不得,燕帝雷霆旨意,召沈瑄今日入宫聆训,明日便赴荆湘道。
沈瑄听了旨意,转向内室更衣,一边向内院走,一边颤抖着拉住随侍妾侍的手,小声吩咐道:“快派人去将我车辕的辐辏拆掉两根。”
赵阵:“……”
他将静王原话转告给沈梦寒。
那妾侍便是荆娘子,闻言停下脚步道:“这是做什么?”
静王摆手示意她噤声,小声道:“断一条腿,总比在沙场上送了命好。”
荆娘子冷笑一声松了手:“你身为皇子,自幼锦衣玉食供养,如今南燕需要你,你宁可伤己也不肯临阵为帅。”
静王未料到一向纵容他的侍妾都不肯帮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就是贪生怕死!好吃懒做!”
他们隔着薄薄的板壁,径自在廊下争执,声音愈来愈大,将厅堂内的众人视如无物。
沈梦寒:……
周安:……
赵阵:……
事以至此,却也无法视而不见。
周安摇摇头,只得绕过板壁,假意哄劝道:“之前殿下在朝中做事,做得也相当不错。”
他虽是奴仆,资历却在,见沈瑄如同见自家小辈,沈瑄亦要敬他三分。
“那能一样么?!”静王如今眼睁睁见自己要被架上火堆,再顾不得敬重与体面,痛哭流涕道:“庶务荆娘子可以帮我做,上战场她能替我么?!”
荆娘子柳眉一竖,叉腰道:“怎么不能?老娘也是习过武艺的。家国有难,又岂可惜身?”
她一喝惊起梁间燕,端地掷地有声。
赵阵不禁心折道:“堂堂皇子王孙,竟然不如一个娼家女子。”
静王听到他诽议,隔着板壁向他大声嚷道:“我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倚仗祖宗功业,父兄勤勉。若论才华胆识,谁道是天潢贵胄,便一定胜过娼家女子了?!”
静王眼睛倏地一亮,越讲越离谱。
就算是因口出狂言被宗室训诫,罚俸禁足,留在京中闭门思过,也总比被丢到荆湘道生死未卜强啊。
荆娘子恨不能捂住他的嘴巴不令他胡言乱语,拉着沈瑄镇定道:“诸位放心,静王殿下明日定会如期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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