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诘屈聱牙的话与错综复杂的形势他不愿意听也听不懂。
但只要每日里都能看到沈梦寒,他便觉得开心。
九月十五,沈梦寒与一位老者在花厅中谈话,聊得似是兴起,又带着沈梦寒到花圃中看了半日的菊花。
他们在看菊花,谢尘烟在看沈梦寒。
这日没有太阳,风亦不小,那老者兴致勃勃,沈梦寒未披外袍,站在外面吹了半日的风,他身子不好,谢尘烟一颗心思都系在他身上,分明见他有些冷,微微打着摆子。
息旋垂着头跟着他,沈梦寒不唤他也不抬头,谢尘烟从房梁上跃下来,一位仆妇恰好收了茶食路过,惊呼一声,茶水洒了一地。
那老者与沈梦寒都转身看过来,那仆妇立时跪倒在地。
谢尘烟愣愣地,方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但他仍旧急步上前,将披风系在沈梦寒身上,方才退后几步,同那仆妇一同跪到地上。
他急步上前的时候沈梦寒便有些懵,被披风兜头兜脸地罩住了,还有些缓不过神来,直到谢尘烟随那仆妇一同跪倒在地,沈梦寒方才觉得心上被狠狠一扯,面上却勾起一个笑来,缓声道:“家规不严,都是些乡野莽夫,韩大人见笑了。”
那老者颇有威仪,令那仆妇先洒扫干净,也并未当面发难。
晚上回到别院,谢尘烟垂着头跟在后面,他记性不好,关于沈梦寒的事却件件桩桩记得清楚,那日缪知广做错了事便被赶了回去,换了息旋过来,如今跟在沈梦寒后面的还是息旋。
一入了内室谢尘烟便跪在了他身前,小声道:“我错了,你别赶我走。”
沈梦寒也一怔,从谢尘烟在韩大人面前跪下来请罪到如今都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神色不禁有些复杂。
叫谢尘烟跪他,说白了不过是想令他知难而退罢了,谁能料到他真的就将自己放得这样低。
这样的武功,这样的长相,江湖上自由自在不好么?他又不是没有经历过。
他若是不答应,或许他也会用别的方法将他留下来。可是他甚至都不用强迫他,他自甘情愿要做他的下人。
沈梦寒将他扶起来,轻笑道:“若是再有下次,我便不叫你跟着我出去了。”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怎样都好,今日他在别人面前,同家仆一同跪下来请罪,沈梦寒想起来心中便有些微微的疼。
他想这少年除了母亲以外,怕是连天地君亲都未拜过。
他哪里舍得再叫他受这样的委屈。
谢尘烟却是一惊,低声道:“再不会了。”
沈梦寒拍拍他道:“去叫厨房做了银耳燕窝羹来。”
想了想道:“再多备一份人参汤。”
他身子不好,厨下倒是一直备了这些补药膳,他从前不在意,却见谢尘烟口味颇为奇特,对这些东西喜欢得紧,便日日里叫人送来,大抵都进了这半大少年的肚子。
看他似乎是罚过了,谢尘烟又向他抱怨道:“息旋不细心。”
沈梦寒笑道:“是,谁也没有小烟细心。”
谢尘烟不禁有些赧然,他心中明白,沈梦寒病了这样久,其实都是因为那日夜里被他震伤了肺腑。
可是他谁都没有告诉,只道是在被追杀时受了伤。
沈梦寒一边翻看文书,一边对喝着燕窝羹的谢尘烟道:“我们过几日便回隐阁,我的生辰快到了,阁中要替我贺寿。”
谢尘烟调羹一顿:“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沈梦寒道:“还有十日,九月二十五。”
他余光瞥到谢尘烟又伸手去抠他的剑鞘,高声道:“你有月钱,别总想着去卖你那几颗破石头。”
谢尘烟没料到会被他发现,讪讪地收回手指。
沈梦寒高声讲了一句话便有些气喘,失笑道:“我什么都不缺,你不用想着给我贺礼。”
还得记得叫缪知广将他抠掉的两块石头找回来。
那毕竟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
谢尘烟暗暗想,他缺得可太多了,健康、父母……这人还以为自己富甲天下,可在谢尘烟看来,他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晚上入睡前谢尘烟方才想起来一件事,他蹑手蹑脚走进去,想看看沈梦寒睡了没。
沈梦寒不会武功,自然不如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只是他睡觉向来轻,谢尘烟在那边一动,他便醒了。
月圆之夜,月色在房内洒下一地的清辉,床帐未落,谢尘烟走到他榻前,便见他眉目清隽沉静,他夜间明明无甚目力,眸光却似比月色还明亮,隐隐含着笑意,温声道:“怎么了?”
谢尘烟如遭雷殛,定定立在那处。
沈梦寒其实看不分明,只模糊见一个影子,有些疑惑道:“小烟?”
谢尘烟定定神,问道:“你几岁?”
沈梦寒道:“十九。”
谢尘烟怔愣住了。
沈梦寒笑道:“怎么了?没想到?”
谢尘烟呆呆道:“是未想到。”
沈梦寒翻了个身,轻叹一声道:“小烟竟然不相信我只比他大三岁,我这是有多显老。”
谢尘烟摇摇头,不是显老,是没有鲜活气。
他虽未见过别的少年人,却直觉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不应是这个样子的。
沈梦寒没有少年人飞扬的神采,更没有少年人跳脱的心思。
他像是被拘在什么框子里,生生被锤改了模样。
他像是母亲偷偷给他看过的、画作上的工笔美人,每一笔都精雕细琢过,却没有一丝属于主人本身的颜色。
只是谢尘烟的语言不足以来向沈梦寒表述这样复杂的感受,他在他榻前倚下来,伸手抚了抚他的眉眼,小声撒娇道:“我害怕,我要在这里睡。”
沈梦寒无奈道:“地上冷。”
谢尘烟道:“我身子好。”
沈梦寒犹豫一下道:“你上来。”
谢尘烟一怔。
沈梦寒道:“不过明日你要在周先生过来之前起来。”
谢尘烟手忙脚乱地上了榻,这才发觉哪怕抱着暖炉,沈梦寒身上也并不暖,他将被子里的暖炉踢开,紧紧将沈梦寒揽在怀中,伸手将他的手收到自己怀中,又度了口真气给他,直至渐渐感到他身上的热意,方才想着应道:“好!”
只是谢尘烟一睡起来便昏天黑地,哪里还想着什么周先生吴先生。
沈梦寒更是难得睡了一个暖融融的长觉,两个人抵足而眠,一同睡过了头。
周潜来的时候,息旋立在门口摇了摇头。
周潜进去转了一圈,神色复杂,小声对息旋道:“莫叫旁人进去了。”
他难得睡得这样好,周潜并不忍打扰。
用早饭的时候沈梦寒主动认错:“昨日夜里冷,我叫小烟替我暖了床。”
谢尘烟道:“是我主动要暖的。”
他们争着认错,周潜半晌没言语。
沈梦寒道:“我比小烟年长,又是小烟的主人,总归是我的错多。”
谢尘烟小声嗫嚅道:“什么啊。”
周潜沉声道:“下次切不可如此了。”
又向息旋道:“屋子里多加些火盆。”
周潜又向沈梦寒道:“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万不可失了规矩。”
沈梦寒恭声道:“学生知错了。”
若是那日里谢尘烟醒着,自然能听出沈梦寒待周潜与待陛下的恭敬有所不同。
只是如今他已经被虫草汤与红花糕吸引了注意力,周潜的说教一个字都未听进去,一声“用饭罢。”倒是灌进了耳朵里,犹如一声令下,伸手便拣了块花糕丢进嘴里。
沈梦寒伸手替他盛了一碗汤,温声道:“慢些,别噎到。”
倒像是他成了恶人了,周潜轻叹一口气。
从汤泉镇到白下镇并不远,一个在金陵城北,一个在金陵城南,行舟不过半日,沈梦寒在船舱内休息,谢尘烟在船头拉着小花不叫它撒欢。
船够大,但小花在甲板上跑来跑去难免不打扰沈梦寒休息,谢尘烟更不敢不与它上同一艘船,万一它又来个从天而降,将船踏翻了又将如何是好。
谢尘烟不喜欢周潜,息旋古井无波,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只一个在内室洒扫的女孩子,名唤良月的,与他关系尚算好。
良月好奇问道:“我从未见过马的腿这么短。”
谢尘烟不服气道:“那是因为它还小,等他长大了,腿就会长长了。”
就像他一样,个子矮是因为年纪还小。
良月问道:“它几岁了?”
谢尘烟骄傲道:“四岁了!这匹马是我十二岁的生辰礼!”
谢尘烟脱口而出,心里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好像是忘记了什么事情,他仔细想想,又摇摇头抛在了脑后。
良月奇道:“四岁的马还小么?”
息旋转过身来,面无表情道:“这马已经成年了,不会再长了。”
谢尘烟有些生气,腾的一声站起来,刚想开口争辩,息旋沉声道:“公子睡下了。”
他抬着眼睛望向谢尘烟的时候表情有些冷。
良月意识到什么,也收回了目光。
谢尘烟心里像是破了个洞,微凉的风灌进来,扯得他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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