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事已毕,他们才留意到黑砂外凝重的气氛。
顾霄脸色惨白,极为心神不宁,这还是穆清嘉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失态,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正当他意欲询问之时,乐鹿突然出现,阻了他的话头,打了个浑将此事揭过。
又兼穆清嘉急于回青丘山将元神还给霍唯,便未再逗留,直接上路。
在他催动冥蝶剑,带着霍唯升入上空的过程中,秦关的视线一直跟着他们。
粘稠的血迹仍残留在他的银白卷发上,眸光在朝阳中闪动,双唇抿紧。
离开时,穆清嘉轻叹了口气。
从前的他会耐心地等待,直到小师弟憋不住,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但现在,秦关已经不是那个需要照顾的少年,穆清嘉心中也有了放在心尖的人,不再有闲余倾听所有人的心声。
冥蝶剑攀升入薄云之间,却在此时,从下方突然传出秦关的声音。
“仙魔劫后,三界百废待兴,亟需休养生息。”他声如洪钟,直冲云霄,“我秦关在魑离殿一日,绝不会主动挑起仙魔战争;但若有人犯我魔界一步,虽远必诛!!!”
那话是向冥蝶剑上的二人说的。
穆清嘉顿了顿,向下方朗声道:“望你信守承诺。”
俯身下望时,他看到了秦关的身影。未来的魔尊明明身在魑离殿的魔修从属的拥护之中,却仍像是一匹茕茕孑立的孤狼。
还像小时候一样,走到哪里,都无法完全融入他的狼群。
穆清嘉蓦然心中一软,低声道:“那是作为仙修所说的话。若作为大师兄、不,作为穆清嘉,我只希望你做你自己不后悔的事便好。”
他声音很微小,秦关却听到了。白发魔修咧开了一个笑,露出半颗虎牙。
穆清嘉苦笑,心道自己果然无法成为像师尊那般,摒弃私情,心怀天下。他不过是个自私的普通人罢了。
到底后不后悔捡回秦关,他或许早已有了答案。
见穆清嘉一副自我厌恶又释然的复杂神情,霍唯挑眉问道:“怎么?”
穆清嘉敛去心绪,微笑着将方才二人的话复述给他。
闻之,霍唯冷哼道:“你还真当秦关良心未泯么?他还需要很长时间收服前任魔尊的旧部,一统魔界。内忧未安,他当然没有蠢到再惹外患。”
穆清嘉眉眼弯弯,心中暗道:也不知哪个人在皋涂山见了小师弟,嘴上非替师门除害不可的,结果真到了危急时刻,还是留了人一命。可见师弟也只是嘴上凶凶罢了。
他望着霍唯挺直的背影。
即便是受伤虚弱、真元不济,剑修的身姿仍笔挺锋利得像一柄出鞘的剑,从未放松过,从未还剑入鞘。
穆清嘉忽然想到,几乎所有灵剑都是有鞘的,只有冥蝶剑,是从未有过鞘的。
见到它的时候,不是收敛暗芒、警醒地挂在霍唯腰间,就是燃起通体金焰、大杀四方之时。
除了攻击便是蛰伏着准备攻击,似乎从未真正休息过。
他心中酸涩,缓缓靠近霍唯后背,想用自己的身体多支撑他一些。
然而霍唯仿佛完全没发现他的靠近。
随着时间流逝,靠着穆清嘉的力道却变得越来越重。他探出脑袋瞅瞅师弟的脸,随后讶然发现,师弟虽半睁半敛着眸子,却呼吸深沉平稳,已是睡熟了。
他呆望着那张疲惫的俊美面庞,酸了眼眶,半晌才抿唇笑着,扶着师弟慢慢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膝上。
“睁着眼睡,还想吓唬谁?”穆清嘉虽知道师弟听不到,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嗓音。
他伸手拂过霍唯双眸,纤长的睫毛扫在掌心时,有微微的痒意。
而一向警醒的霍唯竟也毫无所觉,常年峰聚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竟露出一分久违的少年气。
穆清嘉既完全复活,仇人已死,对于霍唯来说,所有的夙愿都已经实现,他再也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执念。
至于霍家名声如何,他名声如何,乃至于他自己的性命——那些他曾经很重视的东西,曾经的少年意气,经过这些年的洗礼,也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毕竟,最珍贵的人已经在他身边了。
钝剑,也到了归鞘的时候。
穆清嘉隐约猜到了他的想法,故而心脏又是柔软,又是酸涩。
他端详枕在膝上的师弟许久,动作极轻地理顺他鬓角的银发,然后抬眼看向四周。
作为他们近一个月的“车辇”,又黑又瘦的冥蝶剑似乎显得有些寒酸,离穆清嘉理想中的休憩居所还有很大的改造空间。
他微微一笑,丹田中运起了木灵气。
————
半日后,当霍唯在一片寂静中苏醒过来时,细碎的阳光正从葱郁林木的缝隙中倾泻而下,将温热撒在他胸口。
身下是柔软的草叶,耳畔有人一呼一吸,鼻息柔软地吹在他脸颊边,有些湿润。
霍唯一时怔然,茫茫间以为自己还在少时的皋涂山中,与师兄在阳光下相拥而眠,而一切冷色调的过往皆是幻梦。
今天……他练剑了么?怎么会睡得如此之熟?师傅见了,一定会罚他们的罢。
他清醒了些,随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可思议地举目四顾。
这片球形小空间完全由植被构成,没有棱角,每一处都是柔软温暖的。花香袅娜,林间甚至还有鸟鸣声传来。
而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冥蝶剑延伸而来。
霍唯浑身一震,努力控制住自己揉额角的冲动。
——穆清嘉对冥蝶剑做了什么?为什么低调古朴的冥蝶剑会变成现在这个愚蠢呆萌的大绿团子?!
身上有异动传来,霍唯偏头,只见师兄正窝在他怀中,睡得正沉,像八爪鱼般缠住他的身体。
清隽的仙修鬓发散乱,细软的发丝随性铺陈在肩头背后,留一段玉白的脖颈若隐若现,泛着嫩粉。
霍唯面颊蓦然一红,视线却怎么都挪不开。
似是感到了霍唯的苏醒,穆清嘉睫毛颤动,有睁眼的迹象。
霍唯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过于狎昵的动作,亦不知该如何面对醒来的穆清嘉,遂牙一咬心一横——果断地闭上眼,装睡。
脸上还是一本正经,严肃又不好惹的样子。
穆清嘉朦胧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凶巴巴”的师弟。
他有些犯愁地隔空舒了舒霍唯重新聚起的眉峰,道:“梦里也很累么?”
那对剑眉仍是紧皱不展。
穆清嘉懒懒打了个哈欠,往下一瞥,这才发现了自己的流氓睡姿,顿时脸上一热。
他的睡相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之差了?
穆清嘉眨了眨眼睛,然后几乎用树木生长的缓慢速度,将自己的手臂一点点地从霍唯胸膛上撕下来,再之后是双腿。
现在,他与师弟相贴的地方,只有枕在师弟臂弯上的头了。
原本穆清嘉打算悄悄坐起身来,犹豫片刻,又贪恋于对方臂膀的温度,没有离开。
他微微侧过身,在极近的距离处,用目光描摹霍唯侧脸的轮廓,只觉世上最享受的事莫过于此。
穆清嘉没发现的是,在霍唯颈侧,被他鼻息吹到的地方粉了一小团。
见师弟睡得沉酣,对他的视线毫无所觉,穆清嘉的胆子略大了些,逐渐生出许多的促狭心思。
他想到,现在阿唯听不到他的声音,又看不到他的嘴型,岂不是他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
平日里那些有损威名、阿唯听了要生气的话,比如说他性格别扭傲娇,说他是个哭包,说他长得比浮玉水榭的女修们都漂亮……都可以趁他不知道时,一吐为快。
也比如,那些难以出口的爱语。
穆清嘉挣扎片刻,脸色憋得发红,却仍吐不出什么动人的情话。
最后他只是直白道:“阿唯以后……愿意做我的道侣么?”
一方天地间,唯有无知的树木灵鸟,沉默的冥蝶剑,以及听不到看不见的剑修。
唯一醒着的人声音细若蚊蚋,仿佛声音再大些,风便会偷走他藏起的情思。
风声拂过,世间沉静。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穆清嘉自觉非常不要脸,他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似得偷偷笑起来,笑意明媚。
他顺着自己的思路,回想起年少时见过的一次合籍大典,回想起师尊的藏书阁里有关双修的功法,甚至是偶然见过的民间艳俗话本。
然后不知不觉,又回想起阿唯及冠时,两人在青丘山的雷雨中,荒唐的那一晚。
雷鸣训诫他们存私情、破人伦,暴雨则将情思掩饰在年少冲动的欲|望之下,撒下弥天大谎。
什么兄友弟恭?那夜不过是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
也许早在那时,他就该坦言心思了。
穆清嘉很轻地蹭了蹭师弟的肩膀。从霍唯臂膀传来的热度,几乎要把他烧成灰烬。灰烬中,又带着雨水的潮湿味道。
“我想亲你。”穆清嘉在霍唯耳畔,悄声道。
“就在脸上,轻轻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数一二三,你不拒绝,我就下嘴了。”
他轻咳了声,煞有介事地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