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紫衣修魔,茹毛饮血,吞噬过无数修士的灵气,他们都死在我手下。”薛紫衣轻声道,“所以紫衣……早已不是您的徒儿了。”
霍唯观察穆清嘉的表情,脸色更冷:“她承认了。”
“紫衣!”穆清嘉看看黑砂,又看看霍唯,有些急切。他万没想到,师徒见面之后会是如此情状。
“阿唯,在黑砂中多亏了她,我才能想明白很多事,才能活着出来见你。”他认真道,“她虽然是魔修,但绝对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您多虑了,紫衣做任何事只会是为了自己。”薛紫衣冷漠道,“为了还我的因果,向您报恩,向都元报仇。”
“向我报恩?”穆清嘉歉疚道,“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到,任凭昊焱尊者带走了你。甚至没有想到你生还的可能,这些年一直都无知无觉,能活生生站在这里,还是因为……”
他情不自禁地捏紧袖角,霍唯微微一顿,伸出手,牵住他的手。穆清嘉与他对望一眼,接着看向黑砂。
“早在魔修攻入皋涂山之前,您的决定救了我一命。”薛紫衣道,“我只能算到其中的命数转折,却无法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在他们谈话时,木戒中的残魂一直在吵嚷。薛紫衣刚有些不悦地停了下来,娄磬便毫不犹豫地抹除了木戒上的发声符文。
残魂彻底哑了。
薛紫衣轻咳一声,接着道:“五十年前,我本命不该绝。但有一个超越我之上的存在,试图逆转我的命数。仙魔改变修士的命数,就像修士改变凡人的命数同样轻而易举。”
她轻叹道,“龟甲上显示,是您选择将我的命数归位,我才能活到现在。”
穆清嘉刚开始听得满心莫名,随着她娓娓道来,逐渐明白过来。
所谓“超越修士之上的存在”,指的是狐仙。
仙魔劫之前他回到青丘山,狐仙预知他有危险后,想要将他留在青丘。
但穆清嘉最终决定了离开。
恰恰是他的这个决定,才护住了其他初入门的弟子,兴许也在冥冥中救了年幼的薛紫衣。
或许,在狐仙所扭转的命运之中,若他没有再皋涂山及时重启护山法阵,整座山都将生灵涂炭。
“后来晚辈又算到,我与您的命数在未来将再次相交——相交于此刻。”薛紫衣道,“所以才一直在这里等待着您,想要归还救命之恩。”
其实,他们今日的得胜环环相扣,缺少任何一环,都不可善了。
薛紫衣的立场就是极为重要的一环。她无视噬心咒的威胁,放走了穆清嘉。
反之,若她服从都元,以穆清嘉作为要挟,逼霍唯就范,那么今夜他们凶多吉少。
穆清嘉不知道的是,若没有薛紫衣揭破娄磬被尘封的记忆,致使师徒反目,他现在或许早就死在天罚之下了。
能窥探天道的命修,真是一种可怕的存在。
提起命修一事,穆清嘉忽然想到了薛紫衣的预言:“你之前说‘今夜必有人死在这里’,指的是谁?”
“这个么……一条漏网之鱼。”黑砂中吐出一副动物骨骸,正是那只黄鼬妖。
穆清嘉这才松了一口气。
“抱歉,是我吓到师伯了。”黑砂中的薛紫衣弯唇一笑。
事实上,当她预知到今夜她周围有人会死时,她以为自己会死于噬心咒。
没想到,与她同往魑离殿的黄鼬妖也算是她“周围的人”。而他身上带着的半粒解药丹暂时克制住了娄磬身上的噬心咒,才能逼迫残魂,解除了他们身上的咒术。
她解释了前因后果,穆清嘉有些后怕道:“步宗主的势力竟然已经渗透到昊焱尊者身边了。也幸亏这妖修死了,我和阿唯在魔界的消息才没传出去。”
他心中想道,噬心咒如此霸道,更无人可解。步承弼不仅修为超绝,医毒之术亦如此高明,连噬心咒的解药丹都做得出来。
“步承弼的母族是一名强大的医修尊者。”霍唯道,“步家一脉自他开始,在医修一道上皆卓有天赋。”
“难为你替他说好话,看来步宗主医术果然很强。”穆清嘉笑道,“那日他说要替我瞧眼疾,我还以为是胡诌的借口。”
“他接近你了?”霍唯和薛紫衣同时警觉地开口。
“我拒绝了。”穆清嘉先向霍唯微微一笑,然后问黑砂道:“有什么不妥么?”
只听薛紫衣极缓、极认真道:“松鹤尊者——步承弼他,是导致师傅背上盗窃骂名的罪魁祸首。是他与都元联手,在所有人面前,自导自演了宣宗夺返魂木的戏码。”
“……什么?”乍闻此事,穆清嘉脑海内一片空白。
霍唯疑道:“她说了什么?”
穆清嘉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绪,镇静下来,道:“师侄说,宣宗返魂木一事,是步宗主害你。”他转首又向黑砂问道:“可以具体说一下是怎么回事么?”
对于他、乃至整个修仙界来说,步承弼有如光风霁月,永远道心清明不受外物所破,他的言谈举止和品貌气度被无数青年才俊争相效仿。
即便前有步承弼上皋涂山逼合籍一事,穆清嘉也从未怀疑过他对仙道和修仙界的忠诚。
所以当薛紫衣说出此话时,他甚至升起了对她言语的怀疑。
“早在……霍唯前辈登上玄机榜第二、锋芒毕露之时,步承弼或许就有了畏惧,亦起了杀心。”薛紫衣道,“那时都元的肉|身毁于冥蝶剑之下,他摸准了步承弼的心思,又想拿到宣宗的返魂木,便趁机命娄磬师兄与步承弼联络。”
“毁掉一代青年才俊最好的方式,便是让他犯下罪孽——或者是,让世人以为他犯下罪孽。”
“他是如何诬陷阿唯的?”穆清嘉刚问出口,余光便瞥见了娄磬。
是了。若想模仿霍唯,只需要一个精通附灵术的修士。
——而娄磬,恰好就在雪原一战中,亲眼见过霍唯!以他的能力,雕刻霍唯的木雕再附灵其上,并非不可能。
“是你。”穆清嘉双眸圆睁。
娄磬平静地直视着他,默认了这个事实。
霍唯见穆清嘉神色愤怒懊悔,大抵也明白,诬陷自己盗取宣宗镇山之宝之事,与眼前这个魔修有关。
犹记三十年前,他带着未曾苏醒的穆清嘉孤入魔界,九死一生。与都元一战后他伤势过重,失去了意识,回霍家龟息数月。
待到醒来时,却有大批修士攻入霍家的废墟,声讨仙道叛徒霍唯,威胁他交出返魂木,谩骂呵斥之声不绝于耳,更有甚者,涉及了他死去的族人。
伤重未愈之下,霍唯只得离开霍家,在外流离失所。唯有当返魂木偶尔给出一点微弱的反应时,他冰冻麻木的心脏才能淌入一丝温暖。
“是你——!”他暴怒出声,一个箭步向前,提起了娄磬的衣襟,“你可知你都做了什么?”
他一顿,自嘲道,“呵,我居然和一个魔修讲道理。一个没有心的魔修,即便是草菅人命,也不会有一丝愧疚!”
娄磬毫无反抗之意,没有血色的唇微动:“对不起。”
霍唯微微一愕,咬牙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他虽然这么说着,气势却没有方才那般慑人了。
“师兄也是听命行事。”薛紫衣的嗓音很微弱。
忽然有一只手轻触在霍唯的背部,他回首一望,却见穆清嘉脸色煞白。
“抱歉。”为了让霍唯看清,穆清嘉唇角动得很慢,“是我当时没有斩草除根,所以才害你至此。若要追究,我才是那个害你至此的人。”
娄磬微不可查地垂下眼。
第73章 父子
霍唯闻言,缓缓平息了怒火。他垂眸叹了口气,放下娄磬的衣领,转过身来,张开手掌伸向穆清嘉。
然后一把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
“穆清嘉。”他哑声道,“你如此愚蠢地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只会让我更愤怒。”
安抚对方的同时,霍唯也在反省自己方才是否有些失态。那气质阴郁的魔修只是身居高位者的一颗棋子罢了,他即便杀了那魔修,除了泄愤以外,别无他用。
“……我知道。”穆清嘉揪紧袖口,“但还是……对不起。阿唯。”
他心中更是愧疚,明明是他有所亏欠,到头来,却还是师弟在安慰他。
他苦笑着想到,或许这便是冤家路窄,恩怨纠葛。因果如丝线般纠缠不清,将他们赤|裸地捆绑在一起。
分不清谁欠了谁,谁又帮了谁,剪不断,理还乱,只有丝线勒在皮肉上的隐痛,以及来自对方皮肤的温度,才清晰可感。
正当他怔忡之时,忽闻一声极细微的痛呼。
“小师侄?”他探出头,疑惑道。
薛紫衣仿佛已经忍了一段时间,但噬心之痛在逐渐蚕食着她的理智,终于让她泄露出一丝呻|吟。
“为什么?”娄磬呆愕。
残魂解除噬心咒的符文,乃他们亲眼所见,然而现在的薛紫衣却仍在受噬心咒所困。他们万万没想到,被逼到极处的残魂,竟然还敢欺骗他们!
“不必管我。”薛紫衣嗓音微弱,轻而快地对穆清嘉道:“答应我,娄磬绝不能死。只有让他在所有人面前使用附灵术,复现出当年的真相,才能洗清师傅莫须有的罪责。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