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白色的雾气,正从他体内流逝,融入到浓雾之中。
穆清嘉骇然发觉,那白雾竟然是魂魄。平和无害的,数以万亿计的魂魄。
当黄泉中的魂魄被放入九州,当生与死的界限被混淆,亡灵流入三界,本能地融合生者的魂魄。
这便是九州的终结。
不是穆清嘉从前所想象的仙魔争战,而是一场天灾。
而在九州的终结处,站着一个人,手中别着一把剑。
穆清嘉无比熟悉那人的身形,口中轻喃。
“阿唯……?”
天边雷云翻滚,一笔笔浓墨重彩,遮天蔽日。云层之上蛰伏着电闪雷鸣,当它隆隆劈落时,有裂天之能。
下一瞬,雪亮的光吞没了他的视线。穆清嘉一凛,从幻景中醒神。
“穆清嘉!”霍唯大吼,抱着他向后撤去。两人瞬时间疾飞数百米,堪堪躲过了那道雷罚。
穆清嘉环住霍唯的肩颈,丝丝缕缕的温热不断透过衣襟向他传来,桂香萦绕。
身边的霍唯才是真实的,远处的那个孤独的剑修身影则愈发模糊。
“怎么回事?”他身边的霍唯哑声问道。
“是天罚。”穆清嘉按住额头, “我想起了‘未来’。”
而更令他恐惧的是,天罚降临代表着,这是仍旧可能发生的未来。
——为什么他在九州寂灭中,看到了阿唯的身影?
“抱元守一,什么都不要想!”霍唯在他耳边道。。
穆清嘉不敢再想,默念清心咒。然而那扇推开的门已经无法再合拢,无数回忆画面不受控制地淌入他的潜意识中。
雷云猛烈翻卷,若有龙腾蛇舞。庞大的雷云从四面八方汇聚、旋转,凝聚成一条龙卷旋涡,向着穆清嘉伸出青紫色的利爪。
魔界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覆盖整片天空的雷云所吸引,不少人辨认出,那并非结丹结婴时出现的天劫,而是将人置之死地才肯罢休的天罚。
事态已经不可挽回了。
穆清嘉意识到,刚刚降落下来的只是天罚泄露的余威,而真正的天罚,凭借他们二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亦或是抵挡的。
天道想要的只有他一人的命。
既如此,又何必牵连阿唯呢。
他们好不容易才再次相聚,穆清嘉想,他还没有好好端详阿唯,还没有认真倾诉自己的情谊。
——天道给他们的时间,太短暂了。
思及此,他苦笑一下,猛然挣脱开霍唯的怀抱,将他推远。
“去青丘找狐仙!”穆清嘉喊道。他突然又想起预知画面中,那个孤独寂寥的背影,心中一紧。“不要做傻事,阿唯。”
他的声音淹没在隆隆天雷之中。
第70章 灭世
片刻之前。
都元受冥蝶剑的致命一击,魂魄被烧去十之八|九,从高空坠落在地。
魑离殿二十名魔修磨刀霍霍,如阴云般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欲取齐首级。
娄磬的神志逐渐复苏,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失血严重,魔气耗竭,已经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四面楚歌之中,他沉默而缓慢地坐起身来。体内,都元的魂魄传达出求生的意志,娄磬却连动一根手指都很艰难,只好坐着发呆。
众魔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又见他面无表情,还道是他仍留有后招,遂一时不敢上前。
“虚张声势!”
有人终于耐不住性子,试探着将魔气探向娄磬。
娄磬仍是无动于衷,沉默着忍受着痛苦,如同过往数十年一般。
就在魔气将要触碰到他时,一道紫焰打来,顷刻间逼退了魔气,在他身边围起一圈火焰。魑离殿众魔修纷纷后退,难以窥见火焰中的形容。
娄磬的神情终于有所变化,他缓缓眨了一下眼,道:“师妹。”
黑砂在紫焰中现出身形。
都元神智错乱间认出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再次催动噬心咒的同时,向薛紫衣道:“杀、杀了他们!”
一代枭雄,识神受损,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不要惩罚她。”娄磬道。
“都元,我终于看你走到了这一步。一败涂地,永无翻身之日。”薛紫衣冷淡道,“不知你可有想过,你的败因是什么?”
“我没有失败!”都元勃然大怒。
“抱歉,是徒儿难为尊者了。”薛紫衣语气毒辣道,“毕竟凭尊者现在的智力,除了颐指气使以外,也不会思考什么因果了。”
她不顾都元愤怒的叫嚷,转而对娄磬道:“师兄,我问你。师兄这些年来于三界奔波,赴汤蹈火也要复活他。但你可知,为何返魂木没能完美复活都元?”
娄磬沉默地凝视着她。
薛紫衣自答道:“是假的返魂木?不,松鹤尊者交给你们的,确实是宣宗镇山之宝。因为魂魄不全?不,三十多年前霍唯屠杀少咸山时,并未伤及都元的魂魄。”
黑砂贴近了娄磬,缓缓道:“真正的原因,是师兄没能雕刻出,与他本体一模一样的木雕。”
“我。”
娄磬不知如何辩解,只是呆呆地看她,有些无辜。
“错不在你,师兄。”薛紫衣语气稍轻,“你天生拥有三界内最强的附灵术,只需见人一眼,便能雕琢其皮肉,模拟其形貌能力。”
她转而又道:“但完美复活的要求更为严苛,你描摹都元像其形,却无其神骨。”
娄磬道:“我在师尊身边已有五十年。”所以他早已熟知都元的为人。
当年偃师杀了力言尊者,让他脱离蒙稷的折磨。虽放他一命,却又因为自顾不暇,只得任其生死。
弱小的娄磬在雪原上流浪,在被妖兽啃噬之时,是都元从天而降,救了他,又收他为徒。
偃师给了他一闪而逝的暖光,而都元则教授他如何在黑夜中行走。
“与相处时间无关。”薛紫衣冷道,“你雕不出他的风骨,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你眼中的‘恩人’。”
“师尊救了我的命。”娄磬道。
“命。”薛紫衣垂眸微笑,眼中流露出一丝嘲讽,“我曾卜算过师兄的命。师兄本该作为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凡人,一生锦衣玉食,顺遂无忧。”
“而在你五岁时,你的命数被强行扭转。”她轻叹道,“凡人的命数何其脆弱,修士随便一个念头,便能生生斩断,再由修士续上新的命。登入仙途,亦或是……成为魔修手中的玩物。”
娄磬头痛欲裂,眼中生出红血丝,忍不住双手按头。在薛紫衣话语的引导下,他模糊地想起了幼时命数扭转的那一瞬。
芙蓉树下,随侍倒地昏睡,神秘俊美的魔修露出掌心的芙蓉花,诱他牵住他的手。
芙蓉花的甜美如昙花一现,亦是噩梦的开端。
“是力言尊者。”娄磬呆滞道,“他把我骗走,收作侍从。”
“真的是他么?”薛紫衣冷淡道。
娄磬还欲坚持,却突然发觉,都元的魂魄在颤抖。他们神魂相贴,彼此情绪相通,娄磬立刻意识到,那是名为恐惧的情绪。
他在怕什么?他在心虚些什么?
“……师尊?”娄磬呆呆道。
回忆愈发清晰,幼年的自己抬头看向魔修,望见他满头标志性的银发,以及血红的瞳。
那是血统纯正的西北蛮族才拥有的体征,当年将他拐带的人,并非力言尊者,而是——
“不是我!”都元失态地咆哮。残缺的识神让他难以控制情绪外泄,所思所想像孩子般透明。
天雷炸响在不远处炸响,娄磬耳边嗡然,雪亮的雷电如利爪,撕裂他幽黑的瞳孔。
一切都随之明了。
“不是师尊。”娄磬却异常平静地道。
闻言,都元刚松了口气,便被一股巨力挤出了体外。他恐惧地看向娄磬,然而始作俑者目光毫无波澜,没有透露任何情绪。
他轻而易举地捏起这缕残魂,将之放入从前那只木戒中。
其实自都元身死后,他一直都可以将昔日的昊焱尊者揉捏于股掌之中,只不过出于绝对的忠诚与感恩,他从未升起一丝一毫忤逆的意图。
“你要做什么?”残魂恐慌道,“不是我做的!我从未去过扬州!”
娄磬支撑着身体,缓慢地站起来,转向不远处的天罚雷云。
“找死!”残魂语无伦次地叫嚣道,“你们身上的噬心咒,还打着我的、我的神识烙印!”
紫焰伸出触手,将半粒解药丹塞入娄磬口中。娄磬没有提防,咽下丹药,不解地看向黑砂。
“师兄尽管做想做的事。”薛紫衣道,“现在,噬心咒影响不到你。”
娄磬胸口的侵蚀痛感确实缓解了。肉|体的疼痛淡化后,他感到了一种麻木的疼痛,从魂魄深处袭来。
他迟钝地意识到,那或许是失望的空虚之痛。更准确的说,是幻灭。
“以前我突破化神时,师尊很怕天雷。”娄磬道,“天雷可以销毁返魂木,对么?”
残魂颤抖道:“不、不……”
看着他苟延残喘的模样,娄磬心中微动。他的思维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从前空茫的心脏逐渐被属于自己的思维和情绪所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