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众人瞠目结舌的还在后面,霍泷不但连战连胜,而且赢得相当干净利落,经常把对面揍得飞出赛台。
“会打架这一点,他还是和冥蝶剑出奇相像。”刚刚那个师姐呆呆道,“为什么我们平时没发现?”
众弟子都惭愧地低下头:从前他们因为霍泷的长相和血脉,对那少年避如蛇蝎,当然发现不了他的天赋。
仙盟大比是擂台赛制,每一场结束都有短暂的时间供擂主恢复体力和灵气,简单地治疗伤势。但为了节省体力,大部分冲着冠军而去的金丹期强者都没有露面,先上去的是比较弱的修士。
随着霍泷胜绩积累得越来越多,台下欢呼声也愈发响亮,霍泷骄傲得像是翘起尾巴的小孔雀,一个劲儿地往霍唯所在的贵宾席方向看。
偃师单手支着额头,在手的遮挡下偷摸瞄旁边的霍唯,忍不住地想笑,又眨了眨眼,意思是:不给个鼓励?
霍唯只得遥遥望向那少年,僵硬地点头。
一瞬间,比武场上的霍泷只觉自己浑身热血上涌,仿佛被打了鸡血一样,红着脸喊道:“返魂木我拿定了!我要复活穆师伯!”
全场哄然大笑,任是有几百岁的别派长老,也忍不住捋着胡须呵呵直乐。
偃师索性不憋了,笑道:“水掌门可真是养了个活宝。”
水惊蛰端庄地品了一口茶,微笑道:“血脉影响,天性使然。”
“谁说不是。”偃师瞥了一眼霍唯。
霍唯脸更黑了。
场上的霍泷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仿佛浑身都有用不完的力气,直到上午的场次结束,还依旧站在台上。
水惊蛰宣布午歇之后,霍泷下场,放眼所见几乎所有临皋派的师兄弟姐妹都在欢喜鼓舞地祝贺他。
那么多同门对他笑脸相迎,是他从未见过的情景。
霍泷像木头人一样呆呆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只觉脑子如同塞了浆糊一般,有些茫然。
每一张向他道贺的人脸他都见过——不如说是见过他们冰冷避之不及的表情,而现在却换上与有荣焉的漂亮笑容,仿佛他们是多么要好的挚友。
霍泷一张脸都认不出来,那些道贺对他来说也全无意义。
然后,在人海之中,他忽然看到了一个逆流而行的背影。
“顾霄……”他喃喃着,然后疯狂挤开所有的人群,冲向场外。
“顾霄!”他喊道。
贵宾席上,还有一个人的目光一直黏在少年身上。步承弼端坐于桃木椅上,鹤发如雪披散肩头,清冷而不食人间烟火。
“就是他?”他忽然低声问道。
似是得到了什么回答,他颔首道:“知道了。一定会有机会。”
站在他身边的弟子不寒而栗,因为宗主并没有和他们任何一个人说话,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亦或是在和虚空中的什么人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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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霍泷追随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跑出场外,开始还有同门阻拦他,后来拦不住,就由着他去了。
前面那人不紧不慢地御剑而行,仿佛在刻意等他追上来。
两人降落在清湖河畔,那是水灵根剑修常年修行的地方,也是师兄弟二人悟道同学的地方。
清风徐来,卷着早凋的细碎桂花,铺洒在湖面上,如金影沉浮。
顾霄回过身来,垂头看着累得气喘吁吁的霍泷。
他用了易容术,所以在场同门都未曾认出他,唯一能认出他的,反倒是脸盲的霍泷。
他目睹了师弟在赛场上的全部英姿,并深深烙印在心。
在他离开的这些时间,霍泷不但将本命灵剑升至天阶,还顺便结了丹,收到无数同龄人的艳羡。
顾霄想,师弟虽然入道晚,但修行速度极快,仿佛身负天道眷顾一般。他毕竟流着与霍唯相同的血脉,又身负霍家的血海深仇,不可能不憎恨魔修。
如果日后刀剑相向……顾霄敛起眸子,不愿再想。
“顾霄?你到底去哪了?”霍泷连珠炮一样问出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师父也瞒着我?为什么你明明在下面看我打架,却不肯当面见我?”
顾霄静默。
能与师弟平静地待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想用自己的沉默,多延长一些这样的时光。
“你说话啊!”等了这么长时间,霍泷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上前揪住了对方的衣领,“仙盟大比你还参加不参加了?你不是为此准备了很久吗?”
“不参加。”顾霄终于开口。
“什么?”霍泷懵了。
“前些日,我去魔界探望我的母亲。”顾霄冷淡道。
“你在说什么胡话?”霍泷愕然道,“你不是告诉我,你爹娘都不在了吗?”
“那是托词。”顾霄平静道,“我母亲是魔修,曾经是魔尊手下十君之一的蓉君,现则担任魔界储君的手下。”
“……”霍泷怔愣,只觉他满口天方夜谭,都是自己无法理解的。
“我父亲更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开口之后,顾霄很容易就把接下来的话都说出来,“想让他堕入地狱,我就必须修魔。”
他微微垂下眼眸:“这次引你来,是想最后用仙修的身份,向你道别。”
他从未倾诉过这么多话,霍泷完全忘却了愤怒,揪着他衣领的手并未放开,而是攥得更紧,仿佛只要松开手,对方就会消失。
他从师兄面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了悲伤,然后逐渐意识到,对方说的全都是真的。
半晌霍泷才反应过来:“你要修魔?”不等对方开口,他又急急道:“如果你修魔,我绝对不会理你,也不见你,每天派灌灌在你耳边吵嚷——我是认真的!”
他刚年过十六,又在外游历了一趟,心智略有成熟,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与打滚耍赖的孩子无异。
他勉强冷静下来,颤抖着道:“为什么要为那种奇怪的理由修魔?”
顾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抚上了他的脸颊。少年的身量只超出他肩头一点,仰面望向他时,现出满脸湿漉的色泽。
“这毛病什么时候能好。”他用拇指擦去他的泪水,动作几乎称得上是温柔。
在霍泷的记忆里,这是师兄第一次亲手给他拭泪。从前都是随便扔一块巾帕到他脸上,满面肃然地催他接着修炼。
“我没哭。”霍泷挣开他的手,急急低下头。但他又怕顾霄走脱,不敢松手,只得歪着脑袋在自己肩膀上蹭掉泪水。“你不解释清楚,我是不会放你走的。我说到做到,顾霄。”
顾霄无动于衷地任他攥着衣领,直视着虚空中的一点,道:“我父母都是恶贯满盈的罪人,我亦生于罪恶之行。虽然我能短暂地生活在阳光之下,却永远都逃不掉背后的深渊。”
他微微阖上眼,“阿泷,师兄生来就是肮脏的人,只是装得很干净。挣扎太久,也会觉得累。有时候我觉得,就这样拖着仇人坠入深渊,倒也是件不错的事。”
他冰冷淡然的语气之下,藏着浓浓的疲倦感。
从顾霄懂事起,入目所及便都是杀人嗜血的魔修,他熟视无睹,却在秦关的引导下修了仙。
待年龄稍长,秦关送他去仙界修行卧底。他还记得临行前,母亲抓着他的手,百般叮嘱,一遍一遍重复那句话:“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后来在水惊蛰的教导下,他才慢慢懂得何为善恶黑白,仙魔有别,也意识到了……他的身份是什么。
皋涂山近百弟子皆穿月白仙袍,表里如一,唯有他是黑芯的。
维持一张纯白的表皮,很累。
即便挣扎如此,顾霄面上也生不出一丝表情,正如他十多年以来一直做的那样。
霍泷无法全懂,却接收到了那份感情,于是抱紧了顾霄,希望能借此给他一些力量。
他们平日里互相冷言冷语居多,认真拥抱还是第一次。顾霄感受着怀中温热的少年,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
“你知道天命吗?”顾霄道,“我想,我的天命就是修魔。”
“狗屁天命。”霍泷闷闷骂了一声,然后突然抬起头,眼眶通红道:“如果你的天命是修魔,那我的天命就是阻止你修魔!”
不等顾霄反应,他接着恨恨说道:“复仇有什么好?只为了向一个人复仇,就要赔上你的一辈子,亏死了!顾霄的仇人想去深渊就去好了,又不用顾霄陪着去!”
顾霄道:“可是仇人太强,若没有我,无法给他重击,他或许还会继续兴风作浪。”
“就没有其他方法吗?”霍泷问道,“我们再多努力一些,然后还有师父帮忙,再叫上霍唯前辈,这些所有人肯定能打得过他!”
顾霄道:“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霍泷大声道,“今晨我还是金丹初期,师兄师姐每次都以为我会败,但我打过了很多很多比我厉害的修士。以后也是一样——我能做到,顾霄也一定能做到!”
“你太天真了。”顾霄看着他。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霍泷下定决心道,“我要拿下金丹期的魁首给你看,打败所有人。到那时,你就该相信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