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理仿佛知道谢致虚在想什么,一脸真诚道:“小师弟,你一定要相信师兄啊,我和老四都是先生派来协助你的,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暴露你不就是暴露我自己嘛,老二是不会给我好果子吃的!”
“好,”谢致虚微笑道,“既然先生有言在先,那就请师兄之后的行动都听我指挥,行事万不可招摇。”
“一定一定!”武理承诺。两人站起来,离开房间准备去往春樽献。
夜场据说是请了苏州城最好的说唱人,因唱得太好,有个诨名叫孔卸任,意思是诸宫调的老祖宗孔三任见了此人也要为他的技艺所折服,甘愿卸任让贤。
每次这位孔卸任先生被请来春樽献镇场,都有许多富商豪绅聚汇一堂听戏文,是酒楼最热闹、最富丽的时刻。酒菜俱是挑拔尖儿得上,服务水平也比平时好了不止一倍,客官们吃颗樱桃,吐核都有小厮在旁伸手接着。
因为大佬云集、鱼龙混杂的缘故,也默认成了疏通关系、打探消息的绝佳时机。
就是入场费贵了点。不过有武理和他平摊,谢致虚还是可以接受。
说到拿钱,武理伸手在腰间一摸:“呀……”
谢致虚此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呀?”
武理摸着腰封,脸上显出极端困惑的神色,瞳孔收缩陷入回忆,继而表情麻木道:“呀,师兄我的钱袋不见了。”
谢致虚:“!!!”
武理:“定是先前收拾那混混时给他撞了我一下,顺手摸走了。”
刚还在为平摊食宿费用算账的谢致虚:“!!!!!!!!”
第9章
“我骗你干嘛!”武理愤怒道,“师兄我是这么没脸没皮的人么,再说了,丢了自己的钱就为了找你蹭吃蹭喝,我有这么智障吗?”
他们穿过大堂,谢致虚朝柜台望了望:“要不咱们把上房退了算了。”
武理:“够了小师弟!做人不能太貔貅,你且把账记着,师兄回去还你还不行吗!别丢人了,快走吧,再晚就赶不上春樽献开场了!”
谢致虚想起来夜场的入场费:“春樽献啊……”
武理:“……”
武理释放出杀气。谢致虚笑起来:“那我就先帮师兄垫付了。”
前脚刚跨出福云居门槛,谢致虚余光里飞来一道黑影。
“小心!”他眼疾手快往旁边一让,武理却叫那黑影扑了个正着。
黑影冲势迅猛,又不减速,眼见着两人要裹成一团摔门槛上。黑影竟在武理身前不及寸许的近处悄然刹住,一个熊抱将武理拥进一团黑里。
“丐兄!我终于找到你们了!谢兄果然没有骗我,你们果真住在福云居!”
谢致虚一只手已经条件反射握住了剑柄,一听声音有些耳熟,定睛一看,原来是裹着一身黑裘大氅的越关山。
越关山抱着武理,脸上两条宽面泪:“丐兄谢兄,我为了找到你们,在福云居门口吹着冷风等了两个时辰呐!还饿着肚子,整整一天只吃了五六只汤圆,丐兄,我讨教之心实诚,你就从了我吧!”
武理挣扎着推开越关山:“什么丐兄,你叫谁丐兄!”
越关山:“你一手打狗棒法出神入化,如何不是丐帮子弟?以丐兄尊称有何不妥?”
按越关山的逻辑,称人丐帮子弟大约是夸奖其人武艺超群的意思。
然而福云居门口的伙计还真以为是城里的乞丐帮会,好几个都侧目看过来。
武理大怒:“妥个屁!老子姓武名理,你少给我乱叫!”
谢致虚正觉得奇怪,此前越关山去抢武理腰间竹筒的那几手他看得很清楚,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以攻为退退亦是攻,其中蕴含一种名为小十八拿的擒拿手法,的确是存心试探。不过看武理确实不通武艺,才悄然化去擒拿术,没有强夺。
怎么会又找上门来?
“武兄弟,”越关山改口,“你那位牛高马大的护卫,内功实在高强,我在关外竟闻所未闻!只要能许我与他拆招一二,武兄弟要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原来如此,谢致虚明了,兀自点头。看来是师兄令老四喷越关山的那一下,叫人开了眼,现下便来叫阵了。
越关山抱着武理一条腿,被他拖着往对门春樽献走去。
门口一小厮手里端着木托盘,盘里盛着银两,是进门交给酒楼请孔卸任先生唱诸宫调的听戏费。
谢致虚在盘里放了师兄弟两人的份额。
“这人没交钱,”武理手指戳在越关山头顶,“赶紧把他叉出去。”
白天那个脸熟的店小二领着两人往楼上雅间走。
越关山被拦在门外:“武兄谢兄等等我啊——哎你们别推我,我有钱,给给给——”
雅间还是白天那一间,只是天色擦黑,已看不清远处淡妆浓抹的太湖春景,但窗下长街亮起的斑驳灯光一路铺陈十里,车水马龙,夜色繁华,又是别一番韵致。
“二位客官请稍后,孔先生马上就出来了,”店小二还记得白日谢致虚的询问,热心地给他们指点二楼另外几间雅间,“左起第一间便是马鸿运马首富,对门右边第一间是刘玉棠刘员外。”
“梁家人呢?”谢致虚问。
“嘿嘿,公子,咱们这儿有句俗语,太湖虽小梁家独大,梁家庄占地三百亩,自产自销,封庄为王,从来是不屑与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为伍的。”
店小二抹布甩肩上,绕下楼梯。
武理剥着花生,眯起眼睛探看戏台上的挂牌,其上以金漆小楷书写戏名——金童玉女天作合独哑小儿受饥寒。
“咦,师弟你看着戏名,有趣有趣。”
谢致虚也眯起眼睛,探看一左一右两边雅间的马首富与刘员外,奈何屏风挡去了大部分视线。
“厨子、车夫、老媪都曾在苏州大户人家做工,虽不知究竟是哪一户,不过我觉得咱们可以先把这几家密切关注起来,说不准二师兄什么时候就要露出马脚。师兄你认为呢?”
武理搓掉外衣把花生丢进嘴里。
“哦,帘幕动了,孔先生要出来了,师弟快息声聆听!”
谢致虚摸着下巴,思考。
“不过只有咱们两个人,也监视不过来,况且师兄你已打草惊蛇,实在困难……”
一只手撩起帘幕,酒楼上下顿时静音。
谈话笑闹、祝酒食菜一时间悄然偃息,连上下楼梯的人都停住脚步,小心止住木板咯吱作响之声。
阒寂一片中,一个绛纱文袍的文士踱步从幕后走出,头顶束发软巾幞头,手中一柄乌木折扇。
另一边绕出来一位乐师,手中执一支长笛。
两人在戏台中央的两把太师椅上坐下。
那乐师手指抚过笛孔,凑到唇边。谢致虚听见四面角落里传来轻微吸气屏声的动静。
然后——“武兄谢兄!原来你们在这里!”
武理:“……”
谢致虚:“……”
乐师的长笛一顿,又施然放下,低头擦拭笛身。四面看客立刻投来愤怒的目光。
越关山浑然不觉,兴冲冲踏上二楼,直奔雅间。
武理简直生无可恋:“不我不想见到这个人。”
越关山毫不见外,径自坐下就端起茶盏牛饮一口,武理的手抽了几抽,最终没有伸出去。
“我还以为你们在一楼呢,找得我好辛苦!”
谢致虚手指竖在唇边冲他“嘘、嘘”两声。
越关山却看也不看,只对武理说:“武兄,只要能让你那护卫与我过招,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行不行?我对你已经很优厚了,在关外别人可是想要这机会都没有呢!”
谢致虚扶额。
邻座的客人终于忍不住,隔着屏风敲了敲:“这位小友,孔先生的专场上,还请不要发出嘈杂之音。”
越关山道:“好的好的,抱歉。”
(一会儿我们再详谈。)他又对武理比口型。
武理转头假装看不见。
台上戏开始了。乐师奏响笛音,弦乐绕梁婉转,高台之上,众人目光之中,文袍纶巾的孔先生扇骨打进掌心,开头便是清凉细腻如女声、不夹半点沉沙的脆嗓——
“小儿何所诞,簪缨传世族。人生浮世,浑如萍梗逐西东。陌上争紫红,窗外莺啼燕语,花落满庭空。”
那嗓音脆生生,琉璃青瓦似的明丽光亮,吐词字正腔圆,一曲水调斗歌头和着悦耳笛声,唱得余音不绝、沁人心脾。酒气菜香、杯盏觥筹的大堂刷然被拉入戏文故事之中,一时间竟比孔先生开唱前更安静。
越关山原本念着要磨武理同意他的比武,颇不耐烦地捻花生米吃等戏曲结束,然而孔先生的第一句唱词飘进他耳朵,仿佛应着午后日光推开大门,一瞬间通彻敞亮,立刻便攫取了越关山的注意。
“这……唱的是什么?”
没人理会他。
谢致虚小声回答:“金童玉女天作合独哑小儿受饥寒。”
世态只如此,玉女逐金童。江湖客,仕宦人,总相通。弹丝品竹,那堪咏月与嘲风。天作合人来贺,推杯换盏交箸,歌笑满堂中。一似太湖千尺浪,别是梁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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