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有,气味虽不具体,但确然存在着。
两人谁都没有取火的工具,人质与绑匪同伙在黑暗里互相搀扶前进,密闭的山道里每一丝吐息都被无限放大。
“你会记恨我师兄么?”谢致虚问。
梁汀回答:“我可怜他。”声音在四壁回荡。
他比奉知常更懂得生活的真义,谢致虚想。
走了不知多久,飞虫与气味进入了不同的岔路。梁汀要跟着飞虫,被谢致虚拉住。
“跟着气味走。”他更改了路线方针。
那股气味越来越明显,却在隧道尽头出现亮光时被山风倏然吹散。风里夹杂着树木花草新鲜的清香,两人精疲力尽钻出山洞,世外已是光明白昼,山林间鸟雀欢快啼鸣。
这里是两峰之间的山坳,凹口积着一潭湖水,谢致虚来过这里。
两人谁也支撑不住了,前后倒在地上四肢平摊,从山坳望出去,正是城镇方向,连天的旌旗绵延十里,如同一条无可挣脱的铁链向这座孤岛锁来。
谢致虚眯着眼睛坐起来,猛拍身边的梁汀:“那是什么?!”
梁汀累都累死了,烦躁地打开谢致虚的手:“什么什么?”
“那些战船!”
梁汀立刻爬起来——湖面上高大的楼船密如云织,声势浩大得令小岛也为之震动。旌旗迎风而展,领头一个金绣的胡字,边上是墨写的梁。
梁家与安抚使的官兵到了。
骨碌骨碌——
疲惫使谢致虚疏于警惕,根本没发觉轮椅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奉知常衣襟齐整而纤尘不染,仿佛刚从苏州最雅致的园林动身来到湖岛,袖底还藏着讲究的熏香,与谢致虚的凄惨情形戛然相反。
“师——”
奉知常一只手搭在他肩上,骨头是纤细的,依稀可见小时候如女孩般秀气的影子。
谢致虚体内的黑沼蛇毒被唤醒了。他反手抓住奉知常,手背青筋暴起:“你要干什么?”
梁汀的闷哼一声,那个佩戴神鹰爪的中年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强壮的胳膊卡着脖子将他从地上提起来。
毒血在体内沸腾,谢致虚紧紧抓着奉知常的手,已经不知是要制止他做什么,还是借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奉知常疏淡的眉眼望向辽阔千里的湖面,一个念头平静出现在谢致虚心中。
——开始了。
第39章
搜山的兵士劈开重重荆棘。
“找到了!人在那儿!”
“快通知大人!”
“家主!家主,找到大公子了!”
落日西斜入太湖,湖面被点燃成一片火海。脚下沸腾喧嚣,面前是生着无数双黑暗眼睛的崖壁,梁汀双手被缚,吊在悬崖上,绳子挂在崖边生的老树上。
林中黑压压乌云逸散,是被大队人马惊飞的鸟禽。
“兰洲!”
第一个冲上悬崖的是陈融,他看上去也憔悴了许多,衣衫不□□尘仆仆,若不是梁汀正悬在汹涌的波涛之上,一时也说不清到底谁更落魄。
血液在梁汀耳中轰鸣作响,整张脸颜色褪尽,艰难地扯了扯唇角,看见他父亲与爷爷前后奔出树林,老爷子年纪大了,须发皆白,还提着一杆银光璀璨的枪冲在前头。
梁府要救人,还没靠近悬崖边,吊着梁汀的绳子另一端栓着的巨石就摇摇欲坠。
“慢!”陈融立刻制止护卫。
昏暗的悬崖边上,巨石危险地停在独木边缘,绳子以老树枝桠为支点吊起梁汀,如贸贸然冲上独木,树干失去平衡撬动,笨重的巨石就会滑落,坠着梁汀消失在广阔的太湖之中。
林子里又钻出来一人,被兵士左右搀扶着,就差抬上肩舆伺候,累得气喘吁吁:“这不是找到了吗,快,快把人救下来,累死个人了。”
梁稹虽然心急如焚,对那人还是耐心有礼,同他解释绑匪在悬崖边部下的陷阱。几日不见,梁稹身上再找不到青缨山庄游春时的意气风发,眉心添了刻痕。
“哎哟这真是,”兵士搀着的那人叫嚷,“绑匪太可恶了,太残忍了,必须严惩!五马分尸!”
旁边士兵汇报搜山并未发现绑匪踪迹。他们整装前来,得到的却是一座空山,只有人质被吊在陷阱之上让他们施救无门。
陈融焦急地问:“兰洲,绑匪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梁汀勉力抑制阵阵眩晕:“东西……带来了吗?”
“什么?!”
梁汀提足一口气:“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梁稹从怀里取出一个黄布包裹,高举在手也不知给谁看,“金书在此速速放人!”
金书……
梁汀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这才明白奉知常要的竟是□□皇帝赐予梁家先祖的金书世契。不,不是奉知常想要,是十三年前的绑匪想要,梁家却没舍得拿出来交换小儿子,十三年后,梁稹就肯拿来换他么?
“此物确为正品无误,本官可以作保,”那官员被梁稹影响,竟也以为绑匪正藏在他们看不见的某地窥伺,“万望阁下遵守承诺,取得金书便不伤害梁公子。诚信乃立人之本,本官为官为民,一向都遵守承诺,绝不会以假金书欺骗阁下,也不会待阁下放人之后突发为难哈哈哈哈。”
陈融简直无语到极点,愤怒地冲卫兵大吼:“去取网将压石揽上来!快!”
梁老太爷手持□□分众而出:“让老夫来!”
那柄银闪□□长度堪堪够到巨石边缘,梁老太爷踩着独木再往前走,树干就开始撬动。
陈融要拦他:“老太爷,太危险了您先回来。”
梁汀也说:“……爷爷……”
梁老太爷拿着枪,覆着铠,身形便高大挺拔,仿佛壮年复返一般,牢牢踩着独木比两旁群蚁排衙的兵士更可靠。
“梁汀!我梁家儿郎从不屈服,你记着,就算今天从这里掉下去,也得给我憋着一口气,等爷爷把你捞上来!”
可是好累,好疼……
好难啊……
梁汀眨眨眼,感觉脸上的污泥被冲得化开。
“可是爷爷……我不是……梁家的……我做不到……”
他本不想说这些,一张嘴,对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那个从小支持自己的、他的两世亲人里唯一会来听他唱词的、手把手教导自己武艺的老头,那些佯装的轻视与高傲都变得不堪一击。心中的酸楚涨到嗓子眼,从眼中、嘴里无法克制地冒出来。
“你说什么?”陈融在边上听不清,急得脑袋冒烟,“兰洲你且忍一忍,我们马上救你上来!”
梁老太爷单枪匹马立在独木上,树干两端承担起生命同等的重量。
“鏖战未至不可先退,”梁老太爷喝道,“爷爷教你的都忘记了吗,梁家绝没有闻风丧胆的懦夫!”
梁汀笑起来,越笑眼泪越多,承着他性命之重的压石摇摇欲坠,将要拖着他像一只残破的风筝,扎入湖中永不见天日。
他对梁老太爷说:“他要您做出选择。”
“留我还是留他。”
“那个真正被冠以梁姓,终于归来之人。”
当有一天您发现,过去梁家的那些责任都担在了错误的肩膀上,您能不能原谅我。
新风吹进宗祠的那天,梁汀第一次见到爷爷。
“谁敢在我梁家列祖列宗跟前动武,我先收拾了他。”
那个声音沉稳有力,蕴含着梁汀从未见识过的,说一不二的威严。
“父亲?”梁稹竹篾扬到一半,放下。
梁汀趴在地上,从眼前高耸的牌位转过头,看见一双彪纹皂靴。
“您有所不知,这小子竟跑去城中当街卖艺,违背家规,不施以惩戒万万不行。”
“哦?”那个声音说,“不许学艺卖艺?我怎么不知还有这一条家规?”
“这个……可能您年纪大了……”
“屁话!家规就是老子写的我能不知道!读经史是学文艺,舞刀枪是学武艺,这些都是学艺,学艺如何不可?”
梁稹嚅嗫片刻,实在为难说不出口。
他趴在地上喊:“我去学说唱,父亲说我有辱门风!”
哗啦,梁稹的竹篾抽空一响,满脸通红:“你还有脸说!”
那个声音道:“咦?你原来是个能说话的?”
梁汀抬起头,看见一张精神矍铄的脸。
“你真的要听我说唱?”梁汀忐忑地问。这是他在城里的摊位,摆在原先卖蜜煎果子的店铺前,因为那条巷子闹鬼,没有别的小贩抢摊。
从前他都是一人一张席,从简摆摊,方便遇上追兵能以最快的速度跑路。但今天添了张竹篾编的躺椅,梁家老太爷躺在椅子上,一张蒲扇盖住脸,挡去晒人的阳光。
“你还唱不唱,”老太爷掀开扇子一角,不耐烦道,“这太阳晒得老夫都要睡过去了。”
“我唱我唱。”梁汀清清嗓子,决定讨好这尊镇摊之宝。
“哟,哟,有时候我是自己,有时候我是我,
他们是两个人想分开我也尝试过,
一个是可怜虫而另一个是恶魔,
一个躲在夜里一个是刺眼的焰火,
共用一个身份,我满不在乎,
他们背道而驰各自不同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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