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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惘 (麦客)


  唐宇站住了,见主子没有反驳的意思,伸手替他们拉上门。
  窗扇半开,所剩无几的天光全被插屏挡了。
  谢致虚点亮油灯,回头见奉知常自顾自坐在桌边,垂头拨弄盘成一圈的黑鳞蛇。蛇脑袋在他细白的手指下一点一点,眯起瞳孔。
  谢致虚不吭声,走到奉知常近旁单膝跪下,抬手就去掀他衣袍。
  奉知常最近对谢致虚很有意见,本来懒得理他,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忙去捉他的手:
  ——你做什么!
  不成想向来好说话的谢致虚今天也不打算讲理,他本来习武,又通了经脉,力气不是奉知常能比的,单手就箍住奉知常双腕,另一只手仍自聊起奉知常的袍角,露出他经年掩藏的半条木腿。
  黑鳞蛇盘在桌上,嘶地吐出芯子。
  木腿陡然一踢,正冲谢致虚鼻梁。谢致虚让身避过,膝盖压上去抵住奉知常的腿,将他双手禁锢过头顶,整个人危险地倾身,逼得奉知常不得不仰起脖颈,以避开和他近在咫尺的对视。
  “我给你量尺寸,重新铸腿,你有什么不满?”谢致虚说,眉间积压着奉知常从没见过的阴郁。
  ——你滚,我用不着!
  奉知常想将双手从谢致虚掌间挣脱出来,可他哪里抵得过习武之人的气力,唇都咬白了。
  “瘸着腿有什么好?成日坐轮椅,什么人都可以推你走,”谢致虚离得太近了,几乎挨上奉知常的鼻尖,灼热的吐息喷在奉知常脸上,叫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师弟已经失控了,“我为你洗过澡,还有什么没看全。不让我看,你想让谁看,那个插鸟毛的混子吗?!”
  黑鳞蛇烦躁游走,却不敢真的咬上来。奉知常气得浑身发抖:
  ——好啊,你胆肥了!自己的事都没掰扯清楚,我挨得着你管?!
  谢致虚瞳色浓得像晕不开的墨汁,蕴藏的情绪完全不可知,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犬齿,语气缓和下来,商量似地说:“我和舒尹之断了,你也和那鸟毛断了,好不好?”
  明明是好声好气的哄人,那两颗尖利的犬齿却叫奉知常心里一惊。从来没人发现谢致虚生着虎牙,因为他从来不在人前露齿开怀地笑。连奉知常都没见过抛却了温和假象的谢致虚,他单知道谢致虚从前也是个嚣张恣肆的少爷,却没真见过谢致虚的锋芒。
  谢致虚在邛山打磨两年,出山后已然藏锋敛锐、棱角磨平。但江陵重游让他想起曾经的意气,阴差阳错下功夫见长更给了他撕去温文外壳的底气。谢致虚同舒尹之在农家院里那次比试,势如破竹不可抵挡,他内蕴曾为天之骄子的傲气,服了舒尹之,也惊了奉知常。


第95章
  手臂再次灼痛起来,谢致虚才记起身上还留着奉知常种下的蛇毒。冷汗顺着脊背黏住衣襟,好悬没有痛得他满地打滚,那毒汁在他血脉里聚汇成针直往心口扎去。
  他蓦地腿软,踉跄两步,心想早知道就找机会解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总留在身上还能当念想不成……
  奉知常端坐轮车,看谢致虚黑气漫上脖颈,慢慢委顿在地,他虽然高高在上,对上谢致虚的双眼,却犹如仍被压在身下,心悸不定。他已察觉到这一次没有那么好敷衍了。
  唐宇在屋外候着,听见扣桌的声音,立刻推门进去。屋里阒静非常,主子和他师弟都没有说话,那小子脸色白得很,额间汗涔涔的。又被训了吧,唐宇了然于胸。
  奉知常的衣袍隐约有些凌乱,他细细抚平,突然抬手抓了只茶杯哐啷摔在师弟脚边。
  唐宇都被吓了一跳,谢致虚却恍若不觉,站了须臾,才后退,擦肩而过时看了唐宇一眼。藏着来不及收回去的刀子,剜得唐宇背上凉飕飕的,猛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苏州城里的愣头青了。
  他又偷眼瞄着奉知常神色,见他胸膛在宽袍下克制地起伏。
  原来不是训人与被训,而是势均力敌的对峙。
  昏鸦落在重檐飞起的一角,风铎来回荡漾,徒然垂落,如被截舌,发不出一丝声响。
  螺黛山峰间的暮云烧到了议事堂的瓦当上。堂外亮着夕日,堂里亮着灯台。冯京一手负在后腰,一手捻着小胡子,唐海峰为他掌灯,照着堂前高挂的巨幅竖轴。
  那画占去整整半面墙,内容不同寻常。群峰沿着烛火点亮的角落向着整幅画面生长,峡谷绝巘之间川河怒涛,披发左衽的人们负箧曳屣,穿行在倾倒的天地之下。中原服饰,领子开口朝右,只有边陲部族才常左衽。老弱妇孺在后方相携,青壮年挽起裤腿,泡在川河之中,破竹为笼以石实中,累而壅水,搭建起一条横跨天堑的桥梁。
  唐海峰看了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胡乱奉承道:“此画场面壮阔,人物细腻,想必是出自名家之手,总领好眼光!”
  冯京似笑非笑,似讽非讽,眼珠盯在画幅上没有移动:“这可不是我的画。”
  但他神情间也是欣赏模样,唐海峰料想自己没有拍错马屁,又问:“啊?莫非这是朱得象的画?他这画的是个什么内容呢?”
  冯京并不介意多费唇舌,说:“皇人岭得以自立于武林各宗派,靠的是依傍铁矿的地理优势,他们原本造兵器,却少有神兵,神兵册是在朱得象升任掌门人后才建立的,全凭朱得象一副好手艺,让这一代皇人岭扬名立万。”
  如今再提起皇人岭,都道是天下神兵之库房,所谓剑出皇人岭,亮相三分血,学艺不出师,逢朱颈上缺。弟子们初入江湖,都以能得到长辈赠与的皇人岭兵器为傲。这一份名声却实是被朱得象一手打造出来的。
  “巴蜀西南盐源盆地,地势天险,与世隔绝,有一支笮人部族擅长修造,手艺精湛,最兴盛的时候,战场上都是笮人打造的兵器,但早在前朝这支部族就已销声匿迹,”冯京琢磨道,“确实有流言说朱得象早年曾在巴蜀地区学艺,他将笮人部族的画像挂在这里,是个什么用意呢……”
  这话不是提问,是自言自语,唐海峰便不敢擅自接茬,恭敬奉好灯烛。光晕打在画轴上,青黛染料晕开一层异色。冯京神色一动,指着画卷边沿问:“今日有谁动过这幅画?”
  唐海峰一愣:“啊?”
  门外侍立的卫兵回话:“总领,没人来过议事堂。”
  “不可能!”冯京厉声道,“这幅画的位置被挪动了!”
  唐海峰大骇,他虽没看出位置有何微妙变化,但他曾跟随冯京进入过画后密室。画被动过事小,可能有人偷偷进过密室事大。
  “是谁!”冯京怒道,“谁未经允许擅入议事堂!”
  唐海峰立刻想起白天那个嚣张的女弟子:“总领,会不会是那个舒尹之?石人愚广召弟子回山,不就是想要胁迫您,他们找不到朱得象不会罢休,一定怀疑是您把人藏起来了。”他心念电转,想到一石二鸟的计策,对冯京道:“石人愚带回来的人里,还有属下曾打过交道的,那个坐轮椅的叫奉知常,跟在他身边有个叫谢致虚的,此二人在苏州就曾打乱丞相的布局,我看他们在此关头来到皇人岭,也没安什么好心。”
  冯京狐疑道:“姓谢?”
  唐海峰哪里知道姓谢怎么了,他在苏州偷鸡不成蚀把米,被梁家人追杀,一路逃到冀州,对逃命途中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一概无所耳闻。他在冀州被人发现携带的匕首是血算盘,当作皇人岭弟子领回了清源镇,还以为是抱上了冯京的大腿躲在皇人岭才免去了梁家的索命。谁料冤家路窄,又叫他遇见了奉知常,落到自己地盘还弄不死人,他唐海峰的脑袋就白塌了!
  “就是姓谢,”唐海峰说,“另外一个姓奉,尤其诡计多端,放任他们和弟子们混在一起,属下替总领深感不安。”
  冯京看着他。
  唐海峰立刻会意,压抑着即将喷涌而出的兴奋与战栗,单膝跪地:“属下一定不负所托!”他一手习惯性搭在匕首手柄,拇指挑出一截锋芒,血算盘嗅到了将要沾上的腥味。
  武理完全搞不懂,谢致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黏奉知常的,分明他们两个才是正儿八经相处过两年的师兄弟。
  “不要转了,你转得我头晕,”武理恼火道,“他就是跟人出去逛逛山路,你还能拴根链子把人锁起来关在房间里不让出门吗!”
  一盏茶功夫前,项横刚从谢致虚面前推走了奉知常。
  谢致虚一手抱胸,一手摸下巴,在吕惠的小院里走来走去,牙齿磨得嘎嘎响,闻言面向武理,神色竟然十分认真。
  越关山端详他片刻,对武理说:“你讲得太详细,他都动心了。”
  越关山也是个闲不住的,吕惠和石人愚还没商量出对策来,叫他们按兵不动,成日困在院子里,他都要生霉了。
  “我们也出去走走吧,你说的那个雉冠峰,听上去非常险峻,值得一攀!”越关山兴致勃勃道。
  武理一盆冷水浇下来:“你只要出了这院子,立刻有巡逻卫队拿着真刀真枪请你回到自己住处好生待着没事不要出门。”
  越关山道:“怎么那鸟毛就能在外面乱晃不被驱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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