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筹: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当此时,友堂遥遥领先,尊堂是盟家,有恃无恐,便衬得中堂各位大人的面子挂不住。顾越和李峘饮完几杯,清了嗓子,答筹道:“八珍盈雕俎,里仁其二。”
“不错,八筹,八珍盈雕俎。”苏安一笑,判主人得筹,添两花,吩咐摆菜。
紧接着,两列彩裙从侧廊飘进来,迅速把十二前菜摆开,又把二十四道主菜聚拢在中间摆出团花形状。那道金汤鹿肉,光泽奕奕,如花丛正中的一点金粉。
苏安见顾越要私敬李峘,而其他人都想尝鲜,便下令品菜,再传侍女们点香。
一时间,席中的宾客都在品评菜色,而堂前的小炉中升起几缕清白的香烟。苏安坐着休息,拿琵琶轮指勾小曲,一边作漫不经心,说道:“令中令,猜香名。”
为了猜这个名字,崔匙弃下珍馐,抢说道:“此为降真香。”苏安笑道:“还有什么讲究,请崔郎指教。”崔匙匀了匀袖子,起身比划道:“且看香烟,直直而上,不易打扰品菜之人的嗅觉。”苏安笑着,指尖倏地扫弦:“不对,罚酒!”
崔匙道:“怎么不对?”他本是势在必得,人都走到花盘前准备拿花簪了,却在这个时候活生生被友堂的贺连拦住。贺连出场,说道:“崔郎,留仙堂《香谱》中记,‘降真香燃之初,不甚香,得诸香和之则美。’这是说,此香虽名贵,但单独焚燃无法穷尽其妙,唯有佐以食香或花香,似今日这样用,才是正道。”
崔匙哪料到这出,直向苏安要公正。苏安低头再扫一次弦:“友堂,添花。”
时下还当八筹,大家说着香薰佳肴,快忘了主家。顾越不凑热闹,举杯再次拉住李峘,私下说起近乎话:“李郎中,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这杯酒我敬你,。”
李峘道:“行,待下筹赢来,我再回敬顾郎。”顾越面色红润,看住他,又道:“不必,只是有件事,说来迫在眉睫。”听到这句,李峘的面色微微变化,坐开三尺距离,说道:“顾郎,若还为那件事……”顾越笑道:“就是那件事嘛。”
近段以来,顾越以要督建河阴仓为理由,屡屡试探着一条走账的陈规墨据,那就是郑州荥阳县的盐利。虽然法中规定了地方漕运费从盐利中支出,但是,州府总是需要先把这部分盐利交到户部,再由户部发放,可谓多走了十几个层级。
如此耽误十余年,使得户部的官员早已经习惯了暂挪这笔资金,用于民间借贷,待公文办妥之后,再把本钱归还朝廷。虽说没大错,但这就阻碍了漕运改制。
顾越听过李道用的见解之后,想争取户部其余几司的支持,以暂行的形式,下公文批准郑州在建造河阴仓时自行将盐利充作漕运费用,不再走弯路。
李峘握着酒杯,犹豫没有喝:“虽然避免了各级的克扣,但,给州府放权容易,防止地方官员从中作祟就难。”顾越道:“不错,我此去就为规制这些细节。”
又道:“郑州若率先施行,往后的改制就成为必然之势,我愿意协助你,如此,我在河阴搬石头建仓库,你在这里行事也有实据,岂不知者利仁,岂不美哉?”
“二位,宴间不许妄论朝政。”
一记轮指,从苏安的手中的琵琶弦中破出,似瓢泼大雨浇在顾越和李峘头上。
顾越回过头:“那苏供奉说当如何?”苏安凝眉,思忖片刻,道:“方才已行令中令,那现在就是令中令中令,再抽一筹,你们二人对诗。”李峘应是。苏安又望向左边,道:“只不过,苏某自知评诗不是所长,得让尊堂来做判官。”
香风穿前堂贯而过,吹得烟气斜横,鎏金龟烛火忽颤,几片梨花瓣贴入屏风。
苏安从筹筒里随意拿出一支紫头的筹片,低下头,目光缓缓落在那行刻字上。
八筹令中令中筹:八佾舞于庭
苏安改口:“在其位,谋其政。”
顾越放下酒樽,笑了笑,拉开二堂间的屏风,应声答出其出处:“得令,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语罢,对杜先生躬身行礼,许是也醉意正浓,出口成四句。
春润梨酥湖映雪,
闻喜宴迟宁人知。
行舟齐上蓟北夜,
策马同游望州时。
杜先生闭上眼,摇头晃脑,糊涂地评道:“元之,好宴。”谁又知,做判官的哪是先生,分明是谦谦君子裴延。裴延想了想,说道:“梨花洁白无瑕,顾郎借梨花林摆此闻喜宴,是不欲张扬过去的功业罢了,可事实上,无论以状元之名出使幽州,还是在凶年赈济受灾州县,裴某都敢说,顾郎是朝中‘在其位,谋其政’的典范,而他的诗,更是留了一方青云天,让人踌躇满志,盼日后再叙。”
“既然有裴郎的‘一方青云天’,那某只能让顾郎一回。”李峘听过点评,犹豫了片刻,对众人微微笑道,“这轮筹令,某认输,罚诗罚酒,心服口服。”
凤城梨木疏影浅,
新夜闻喜状元楼。
平常聚散等闲事,
唯是明朝待人留。
如此,中堂终于结束了内讧。周全鼓掌道:“也是好意境!”崔匙凑在他耳旁,小声道:“顾郎竟拿裴家的青云天压李王孙,平时倒没见过他这厉害。”周全点头称是:“毕竟在户部,不比咱们,成天唱些《春日闹芙蓉》。”崔匙:“……”
“好,第八筹结束。”此刻,苏安敲了敲金龟背,收回令权,“九族共瞻迟。”
九筹:尽美矣,又尽善也
因为刚才有人作了诗,气氛紧张热烈,宾客们都没缓过神,所以,丽娘悠悠然抬起那只指甲染过凤仙的手,很轻松地就赢得了筹令。丽娘道:“尽善尽美的这句子,谁都听说过,长春居贺顾郎中高升,送纭裥绣几幅,请你们猜故事。”
一共是两柄刺绣团扇,左面是汾河山水,右面是塞外春猎。丽娘接着道:“纭裥绣俗话所就是退晕了,能够展现羽毛、花、江的层次,王郎在太原府敬顾郎……”
苏安惊喜道:“是王市丞和郭将军?!”丽娘点头。在太原府,王庭甫和魏颖儿育下一儿一女,向顾越发出了洛阳相会的邀请,至于郭弋,丽娘却没多说。
苏安道:“这真是尽善尽美,友堂添两朵花。”全场沸然。顾越当即呵斥:“苏供奉有失公允!”苏安笑盈盈的,挑了一下眉毛:“十筹,十堂乐悠悠。”
一个时辰之内,随着声浪此起彼伏,筹筒里的筹片逐渐减少,每位赢家起身,都不忘记礼敬主人顾越,于是,苏安看着顾越脱身离开三四次,又有了些心疼。
二十一筹: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终至最后一轮,友堂胜局已定,苏安把机会留给了气氛最是和谐的尊堂。
裴延对杜先生道:“先生请。”杜寅吟哦许久,慢慢敲着自己的脑袋:“老朽,想不起来这是那篇哪句了。”裴延的笑容便僵在脸上,低声道:“泰伯……”
“杜先生是儒学大家,因此今夜才行《论语》筹令。”苏安接过话来,欠身扶正了琵琶,恭敬地说道,“先生莫要笑话,苏某有一支商调的曲子,特为贺喜顾郎而作,也是眼下想排的法曲的散序,给三堂诸君奉上,请先生指教。”
直到这时,苏安才把分散在各处的乐人们叫回来,要奏丝竹之乐。友堂,茶娘开始抛花庆贺,钱老爷闹着赏金,而中堂和尊堂的受罚,便是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觥筹之间,每个人的脸面都染着绯红,眸中都映着乐人的张弛有度的动作。
“今夜行筹,友堂得胜,赏千金。”
一声声轮指,音清澈,意分明,曲中的场面,如同满池的零碎相拥相聚,化成一朵梨花,又见花瓣渐合拢,花茎渐下沉,整个没入湖水,余留平静的湖面。
曲终,顾越推却应酬,摘去插满牡丹花簪的乌纱帽,走到尊堂,对杜先生行拜礼,说道:“方才开宴之前,晚生已拜过杜先生,宴后,还请先生恕今日三桩过错。一是,晚生家中没有长辈,设不得大位,二是晚生面薄,没能请到恩家,三是戏说《论语》,唯有杜先生诲人不倦,愿到敝府指点迷津,实在难尽心情。”
杜寅徐徐说道:“我识元之四十年,若非裴郎,还没有缘分来做客。今夜,顾郎的诗,苏供奉的曲,倒真是让我回忆起元之的一首五言律,且作为评语罢。”
夜渚带浮烟,苍茫晦远天。
舟轻不觉动,缆急始知牵。
听笛遥寻岸,闻香暗识莲。
唯看去帆影,常恐客心悬。
“元之十言谏弊,鼎新革故,常说自己就像是夜里行舟的人,观望浮烟盛景,笛鸣花香,却时刻悬着一颗心,牢记前帆的行迹,才能引导后来的帆船。为政者如此,为乐者也是如此,在儒家《礼记》中,商调是臣声,必须精准而无误,商音混乱就成为偏激的声音,象征官吏的堕落,而商音饱满和美,则意味着像今夜这样,官吏清明,臣民和谐,至少在老朽的眼中,夫子‘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境界,算是达到了,只可惜元之当年,唉,他写诗的时候,其实是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