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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盛唐种牡丹 完结+番外 (又生)


  一个人从太液亭里出来时,苏安心中五味陈杂。之所以不再辩解,因他明明白白,这第一问,是李隆基托惠妃所问,这第二问,是李林甫托惠妃所问。
  当夜,苏安不无意外,见到了女官杏生。她告知他,惠妃娘娘很欣赏他,也很感激他过去为寿王所作的歌舞曲目,只不过,寒食宴会之后,他必须离开梨园。
  “好了,好了,苏供奉醒醒神,晚生说错话了,自去对树罚站,不告诉顾郎!”
  苏安回过神,摇了摇脑袋,见雷海青指向旁边,张野狐已笔直地立在树前了。
  《龙池乐》是二部伎曲目中,最为精巧的之一。相传,至尊即位之后,曾居住过的兴庆宫里有泉水涌出,汇聚成了一个大池子,被世人称为龙池。为纪念龙池的祥瑞,至尊亲撰曲子《龙池章》,配上舞蹈,便成为了坐部伎《龙池乐》。
  如此,每每在训练的时候,苏安望着那教坊的七十二位头戴芙蓉冠,身穿五彩纱衣,穿无忧履的舞姬轻盈地在水台边穿梭,都会突然念想,李隆基又清醒了。
  尽管,与之相伴的消息,永远是张阁老和李阁老之间,关于科举制度的争执。
  是日,苏安结束训练,偷偷爬上宜春北苑的阁楼,趴在凭栏上,俯瞰着中书省灯火通明的殿宇。每到入夜,二层的第三间小窗都会打开,他便能看见顾越。
  依然是那个奋不顾身,没日没夜,处理公文毫不含糊,面对选择应对果断,在他跟前又温柔如水的顾越,也不知,若自己当真离开了梨园,顾越还会不会……
  此刻,顾越的案头,呈放着三堆公文。
  眼下,徐青和贾权的闹剧,之所以迟迟没有平息,表面症结就是这三堆公文。按照五花判事制度,六位舍人,要形成可以上呈的意见,必须多数统一,然而,裴延和顾越两封赞成,李林甫底下,白延、李璀两封反对,再加一个不想惹事,含糊其辞的,底下人各执己见,都不想退让,就连制诰袁仁敬也不敢定论。
  顾越自然清楚,严凌和张九龄的目的,是将科举举办权单独划拨出来,重新完善,以避免今年出现的杂色大肆入流的现象,但是,徐青斥责贾权这件事,本来就是模棱两可,双方都有问题,争吵是没有用的,必须找到鸡蛋上的缝,从利益和名义两个方面,里外分头击破。
  入中书省之前,顾越做了三件事。一来,让谷伯把手下的两位主书、两位主事以及他们在长安的所有亲眷,全部清查,确保有把柄可握,也有好处可送;二来,请苏晋喝了一场酒,传达意思,可把吏部司所保留的考功权力提高一级,转至他这位侍郎的手中,但需要他支持严凌主持明年科举,确保交接顺利;三来,背书学规矩,将刑部出身的袁仁敬所判断过的名案悉数看过,知其所重。
  待坐热了身下的毡子之后,顾越方才令季云去寻贾权,让其提供了一份供状。
  这封供状,针对徐青打着的“革除饰名求称、谈毁失实”的旗号,提出的是“省郎位轻,不足以临多士”,并不仅仅追究的是那篇《春秋五行交欢大成赋》,而首次以律令的形式,控诉徐青在事后,曾告知万年县衙将贾权拘捕入狱之事。
  如此,突破口已找准,刀具也已经磨好,下一步,便是亲自找徐青,谈……
  “顾大人,您要不歇一会儿吧,今天是袁制诰夜值,后,后天才轮到是您呐。”
  顾越搁下笔,抬起脸,映入同年主书卢澄的一张关切的面孔。卢澄是京兆人,家境殷实,在此位已经安逸地待了六年。顾越笑了笑道:“那你们回吧,我就不必,家里远,这都亥时了,路上再往返一时辰,睡不了多久。”
  “那下官,下官也不敢回。”卢澄一时有些惶然,默默坐回公案,协助批文。
  上级考察下级,下级又何尝不打量上级?卢澄确实不止一次见这位面相英俊的上司开颜而笑,只是他实在难以确认,这样斯文干净的举止,如何能是在河阴大堤竖起那根耻石的人,又如何能是在市井混过八年,连自己的亲戚收了几分脂膏都了如指掌……
  其实,顾越不回的理由,说来也有几分可笑,只因隔壁裴延的灯也没灭,人家可是新婚郎君,都能为处理户部和各地进奏院表章废寝忘食,自己如何能回?
  夜已深,一直到子时,有个小吏打着哈欠,拿书笺递送而来,顾越行云流水的笔尖,方才有了一丝停顿。在那末尾落名的人,是苏莫谙。
  ※※※※※※※※※※※※※※※※※※※※
  张野狐,盛唐梨园著名乐人。唐·郑处诲《明皇杂录·补遗》:“时梨园子弟善吹角篥者张野狐为第一。”亦擅徘优。唐·段安节《乐府杂录》载其以弄参军著名。安史之乱时随玄宗幸蜀,途中作《雨霖铃》曲。乱平返京,作《还京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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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弩末
  两个人约定在右银台门前的那条街巷里见面,一边是东宫墙,一边是永昌坊。
  苏安刚落辇,听见杜鹃的叫声从东宫里面那片榛子树林传来,布谷,布谷,朝着北方,极其哀切,犹如盼子回归,而旁边的永昌坊院墙内,黄莺的影子在树冠间穿梭,它们的鸣叫声清脆婉转,富有弹音,还时常变换腔调,模仿其他鸟类。
  宵禁时分,长街空无一人,顾越下马车,一眼就看见,苏安在墙角听鸟叫。
  苏安回过身,拢紧肩披长袍,道:“我睡不着,又见你灯火还亮,就差人传了话,想偷偷聊会天。”顾越步子顿一下,赶紧上前捏住苏安的手,试了试温度。
  每每,猜不透苏安的桃花眸子里的颜色时,捏捏手,就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近日不是排寒食至清明的祭舞么?怎么大半夜的来寻?我倒是不忙,不忙。”顾越重复两遍,语气很笃定,陪苏安走着路,“来,说说要奏什么曲子。”
  “寒食筵的曲子,是《龙池乐》,我负责牵曲。”苏安的手心微微湿润着,“十八还记不记得,你曾跟我说过,有朝会在麟德殿看我抚琴,与我同歌共舞。”
  大寒食、官寒食、小寒食三日,政令明确禁火,寒食筵以冷食为主,虽然没有元日和冬至夜宴的华丽辉煌,但是也算得三大节庆之一,诗词管弦,五脏俱全。
  顾越笑了笑,眸中划过一丝波澜:“我何时说过这等酸话?”苏安道:“你说酸话的时候多了,这句尤甚而已,当时我去徐府赏桂,喊你,你不去。”顾越应了一声,把苏安拉出树荫,在如洗月光之下,看清他的睫毛上沾着晶莹的雾珠。
  “你做什么?”苏安失了屏障,有些担心被顾越发现自己即将离开梨园的秘密,“就算酸话,那也就只有你我二人知道而已,我只想问问你,还当不当真。”
  “阿苏,我一定会去,放心。”顾越说道,“多谢你,在宫里等我的这些年。”
  别过之后,天已将明,那杜鹃、黄莺、百灵、云雀越唱越欢,百鸟迎着熹微的晨光,飞过升道坊的袅袅炊烟,永兴坊的石门,落入徐府那片挂满红绸的桂林。
  顾越回到鼾声连片的中书省,苦苦笑了笑,从腰间蹀躞里拿出一枚钥匙,一个人走至档案室前,吹开铜锁上的灰尘,小心地打开了那扇陈旧而厚重的木门。
  自开元元年起,整整二十四年的吏部考功司行文,全都陈列在这样一间阁室之中。他闻着沉香,每经过一列书架,就能照见那几排被刻得密密麻麻的楷字。
  “凡文案即成,勾司行朱讫,皆书其上端,记年月日,纳诸库;凡施行公文用印者,监印之官,考其事目无或差谬,然后印之,必书于历,每月终纳诸库。”
  正当顾越伸出手,触碰到开元二年的卷宗时,外面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顾大人?”卢澄站在门口的光亮之下,额间的那道小伤疤,就像是第三只眼睛,盯着世间的一切陈珂,“这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突然翻它做什么?”
  “别站在那里,来帮忙。”顾越呛了一口灰尘,咳得不轻,“徐青开元二年状元及第,贾权在洛阳曾揭发他是凭借贿赂秘书监武信抢得的功名,我想看看。”
  武信,惠妃武氏已故之兄。
  然而,莫说是谁人行贿谁人这等隐秘之事,即便监印之官的几行批注,都已经看不太清。此时此刻,整张旧黄的纸面之上,最为显眼的不过一个红色的框。
  框内的第一个人,徐青无疑,隔着八列名字,框外的第一个人,姓顾,名顺。
  “卢主书。”顾越的语气平和,听不出一丝情绪,“帮我把这年的名单誊抄一份,只抄顾顺之前,录用红框内的就行,申时结束前,你夹在我案头的簿册里。”
  卢澄怔在原地,舌头打结。
  “若不是徐员外的那篇《春秋五行交欢大成赋》,顾,顾顺,原来他当时差一名,差一名就能考上了,他不,不就是连考十八次,跳,跳河的那个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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