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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欠我半座皇陵 (青莲门下)


  天元十五年,江朝风起云涌。
  以进州新矿为引,陛下设各处铁官,携圣命奔赴各地,重新统算铁矿之数。
  此事由二子江琏总领,办得如火如荼。
  众人都嗅到了风声,陛下这是要拿世家开刀了。
  帝党与世家之间的斗争越来越激烈,郑党冷眼旁观,只求保身。
  这几日新添了午朝,朝堂上的争论就没有一刻停歇。
  季玦也因此忙了不少。
  齐昭在写烂了第二个笔头后终于忍不住,开始向季玦抱怨。
  “都一个多月了,这事什么时候是个头。”
  季玦笑了笑,道:“古往今来,哪一场变革是一蹴而就的?”
  齐昭撇了撇嘴,悄声道:“你听说了没?林明月病了。”
  “……真病了?”
  “谁知道呢?她可病得巧。”
  林明月刚生病,二皇子克妻的传闻就甚嚣尘上。满城都在提他之前溺死的那个未婚妻,又在提突发恶疾的林明月。
  “昨个你不在,林将军来找陛下哭了。我估摸着,二皇子这婚约又保不住了,要退,”齐昭嘀嘀咕咕,“我爹说,张家把账册全交给陛下了。”
  “六皇子妃的母家?”
  “对啊,他们这一交,六皇子就要放出来了……他本来还得禁足呢……”
  季玦摇头轻笑:“张家开了头,其它几家估计气得不轻。”
  “张家指望着嫡子登位呢。”齐昭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又似乎想到什么一般,挑了挑眉:“说起嫡子,不是还有江瑗那个混蛋么。”
  他再不愿多说,把手揣在袖子里跑了。
  季玦永远搞不懂,齐昭为什么喜欢在御道上狂奔。
  出了宫禁,回到东十字街,隔壁的小娘子正好在做蜂蜜红豆卷儿,季玦下意识买了一屉,走到家里才想起来他不爱吃这种东西。
  是江瑗爱吃。
  他随手把点心放在桌上。
  他至今没有给江瑗答复,江瑗也没有来打扰他。
  两个人都很忙,季玦前几日换到江瑗身上过一次,看到的是皇宫地形图和两封鸡毛密信。
  局势在一夕之间陡然紧张,陛下图穷匕见,仿佛之前那个嚷嚷着要修行宫的皇帝是个假人。
  季玦咬了一口红豆卷。
  齁甜,是江瑗喜欢的味道。
  他坐下来,捋了捋最近待发的政令,把该记的东西记下来,又拿蜡封好。
  做完这一切,他搁笔,眉却蹙了起来。
  他是该想想江瑗了。
  不见一月有余,每日在朝堂上惊鸿一瞥,他才觉得空落落的。
  江瑗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他一直以为,江瑗是个知己。
  从江瑗支着竹杖找到他开始,江瑗就是那个知己了。
  从容的,淡定的,狼狈的……他们不需要说话,只需要对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江瑗一直温情脉脉着。
  季玦以为,他们会一直如此,自死到生,从生至死。
  他刻意让自己冷静了一个月,平复杂乱无章的思绪,再去仔细思索这个问题。
  如若江瑗永远不表明心意,思及未来的妻子,或者说未来的伴侣时,季玦永远不会想到江瑗。
  江瑗是朋友,而不是可以和爱情扯上关系的什么人。
  可江瑗说了。
  于是季玦对于那个“识一点字,不需要太好看,不需要太有钱,最好懂一点医术”的姑娘的想象,突然从明晰回归到混沌的模糊。
  江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才高八斗,文武双全,俊俏了两辈子,矜贵了两辈子。
  可江瑗不是个姑娘。
  江瑗不是个姑娘,却和他志趣相投,赌书泼茶,把臂同游。季玦回想生命中最有趣的时候,记忆里总有江瑗。
  他其实并不刻意回想当年在云山的日子,那短短的一年,除了夏日苍翠里的高山流水,还有秋日丹枫惨淡干涸的红。
  ……他有点回避当时漫山遍野的红色。那个时候,江瑗病势转沉,已经不大好了。
  他有时候也想不通自己的冷心冷肺——他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季玦又咬了一口红豆卷,面无表情。
  他想的是,恨不得以身代之。
  红豆卷越吃越甜,季玦把它咽下去,又给嘴里灌了杯茶。
  怎么短短一年,就恨不得以身代之了?
  在生命中,遇到了一个天底下最最优秀的人,为其心折,成为……挚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江瑗要让一个人喜欢他,他把心捧出来,就一定有人跟他换。
  于是季玦在那一年抱着闭上眼睛的江瑗,陪江瑗看桃花的时候,他想的是……
  为江瑗而死,也不是不行。
  江瑗就是这么一个可怕的人。
  季玦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一个多月前,江瑗坐在他面前表白心意。他只说了三句话,季玦的耳边就只剩下狂乱振翅的虫鸣了。
  季玦猛烈地咳了起来。
  他当时甚至不敢多看江瑗一眼,却还是强迫自己绷着张脸,像平常一般面对江瑗。
  季玦又倒了一杯茶,想静静心。
  他喝了一半,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把茶盏放在桌上。
  说是放,他却鲜有地收不住力,茶盖碰上茶杯发出脆响,茶水荡出涟漪。
  他又叹了口气。
  ——你若是真没有半分心思,你静什么心?!你若是真的没有一丝绮念,你拖了足足一个月去平复思绪?!
  季玦想,要是把江瑗换成别的什么人,他还会思绪纷杂吗?
  季玦想通了。
  江瑗不是个姑娘,是个男子。但只要江瑗把心捧出来,季玦就一定得捧出自己的心,和江瑗去换。
  这没什么道理,但事实如此。
  江瑗一直是这么一个可怕的人。
  “我心悦你”、“我心悦你,寤寐思服”、“我今天本想喝酒的”,就这短短三句,这一个月一直萦绕在季玦耳边,让季玦辗转反侧。
  季玦把之前封好的密信裁开。
  他低头,像江瑗那天一样,解下腰间的玉。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而现在他把那枚玉玦,放进了信封里。
  这封信马上就能交到江瑗的手上,而他下定了决心。
  他正准备找钱二郎递信,却听到了敲门声。抬眼一望,刚好撞进了江瑗带笑的眼眸中。
  江瑗站在门边,笑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季玦点了点头。
  “你怎么来了?忙完了?”季玦问道。
  “有些想念你。”江瑗坐下,看到了桌上的点心,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
  “巧了。”季玦说。
  江瑗说“想念你”时没低头,现在却低头了。他不太敢问季玦说的是“你来得巧”,还是“真巧,我也想念你”。
  他也不继续和季玦说话,而是拿了一块红豆卷,坐在那里安静地吃着,依然闲适随性,仿佛他一个月前什么也没对季玦说。
  季玦一边帮他倒茶,一边道:“喝茶解腻。”
  “好。”江瑗小声应了。
  他本不该来。
  他等了季玦一个多月的时间,依然没有等到任何回应,他便明白,他大约的确是孟浪了。
  季玦这种人,就应该配个俊俏姑娘。
  “近日身体如何?”他又随口问道。
  “尚可。”季玦回他。
  “昨儿个好几家都往我府里送了菊花,明天我给你搬过来。”
  “好啊,”季玦含笑,“先不谈菊花了。”
  江瑗疑惑地看他。
  季玦把信封推向江瑗:“你来得真巧。”
  江瑗低头,想把里面的信纸抽出来,却带出来一块玉玦。
  他猛地抬头,认真看着季玦。
  “你放错了?”他绷着脸问。
  季玦笑着摇头。
  于是江瑗绷起的嘴角越来越舒展,眼睛也越来越亮。
  “啊……”他想说些什么,却嘴角上扬了半天,只吐出了一个音节。
  那一瞬间,整颗心都被填满了。
  大约是这样的表情太过动人,季玦又跟着他笑起来。
  江瑗地低头,再次把腰上的玉佩解下来。
  “这次我不会把它递到你手上了,”江瑗停顿了一下,“我来帮你系,好吗?”
  “好。”
  季玦站起身,看着江瑗凑近了几步,半蹲下来。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江瑗的心轻飘飘的,手也轻飘飘的,差点打了个死结。
  他系好了玉,站起身抱住了季玦。
  季玦回抱江瑗,突然想起了花朝节的那个晚上。
  他们在花神娘娘庙前相遇,把花灯挂上树梢。春日的夜晚有清风,花瓣轻飘飘地落,叶子簇落落地摇。
  江瑗就在他的怀里,在斗篷里一声一声的轻轻吐息。
  太近了,呼吸声清晰可闻,身体的小动作也感受得无比清楚。
  江瑗把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季玦,我好高兴啊。”江瑗说。他总是如此直白。
  “我亦如是。”喓喓虫鸣,一如我心。
  “我好久没有如此高兴过了。”江瑗又说。
  “那不妨再高兴一点。”
  江瑗笑得更开了,他笑着偏头,亲到了季玦的侧脸上——他果然更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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