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幸回去想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这件远在江州的案子,到底哪里触动了梁焕,让他如此上心。
第二天早朝后,林烛晖跟着梁焕进了未央宫。梁焕也正打算找他,开口便问:“江州的案子你听说了吧,有什么办法么?”
然而林烛晖完全是从另一个角度想的:“陛下,您可能不知道,早年间黄湖这个人曾代表欧阳党叱咤风云,后来不折腾了,手里却一直握着他们的人脉。还有江州那个州同,借着掌管钱粮的名义,在临近几个州都有关系,将南边握得死死的。”
“收拾了这两人,他们几乎就没什么势力了。臣去问了刑部的判决,臣以为对黄湖可以再重一些……”
梁焕冷冷地打断他:“刑部跟朕说,要判刑,那就是所有人一起判。”
林烛晖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轻叹口气,缓缓道:“这件事了结,欧阳党便是苟延残喘了。陛下,大局为重。”
梁焕浑身的骨肉都紧绷着,他一直以为自己敬爱的老臣对自己也是十分照顾,从没想到他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没有回应林烛晖。他觉得自己被困住了,强烈的情绪冲垮了理智,让他什么都做不了。
梁焕一走进素隐堂,就把刑部的案卷扔给了他们,“都看看,给朕出出主意。”
几人围成一圈看完,最先开口的是白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依臣所见,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就是了。”
另外一人反应过来:“怎么还把陈行离牵扯进去了?判了欧阳党那几个人,他不是也要一样地判?三十多条人命,这罪名轻不了啊!”
白铭思索片刻,试探道:“覆灭欧阳党也是他的夙愿,要不我们找他说说,或许他会愿意……”
“这都是什么馊主意!”许恭对着白铭怒斥,“陈行离为我们做了多少事,危急时候你们居然要他的命?!我不同意,我不能忘恩负义!”
江霁连忙向他做了个冷静的手势,“陈行离和欧阳党牵连在一起,要是想保他,只能连黄湖也一起放了,便错失这次机会了……”
白铭忽然上前,朝梁焕拱手道:“臣恳请陛下早日决断,惩治恶人,不可因小失大。”
另外几人纷纷附议。
见到他们这个样子,梁焕冷笑一声。
终于到了这一天,没想到真有一日要在这二者间选一个。现在所有人都在把自己往正确的路上带,都不允许自己做个昏君。
“许恭,江霁,你们呢?”
江霁转过身面对他,低着头道:“陛下胸有四海,其中轻重自然不需臣等评判。臣知道您有所顾忌,但是……臣认得许多同年,其中不乏年轻且容貌出众者,您可以再……”
他还没说完,梁焕就抓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在他脚下。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江霁只得跪在地上,埋头不语。
“朕怎么养了你们这群白眼狼。”梁焕咬牙道。
一直没有表态的许恭连忙站出来说:“臣不赞成他们所言。时机可以再等,人死不能复生。无论如何,不可用自己人的性命当作御敌的兵器。”
梁焕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拿起桌上的案卷,歪歪扭扭走出门去。
江霁站起身来,便感觉到有人拍了自己一下。他转过身,听见白铭低声说:“要不我去趟刑部大牢,问问……”
江霁别过头想了一会儿,淡淡说了句:“你小心些吧。”
刑部牢房的墙上只有一小扇窗,还建在高高的地方,即便是在艳阳天,漏进来的日光也只够照亮五指。
好在牢内是重新布置过的,铺几块木板当做床板,上面放着一床被褥。地上有一桶干净的水,墙角的老鼠洞也被掏干净了。也不知是谁这么好心。
陈述之背靠着墙坐在床上,脑子里空空的。通过这几日的审问和与狱友的交谈,他已经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知道自己和欧阳党的人捆绑在一起了。
死了三十六个人,他从没想过自己一封信就引发这么惨痛的后果,觉得自己着实该死,而且也的确会死。死了还能拉上欧阳党垫背,也算死得其所。
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他缓缓抬头,惊讶地看到白铭一脸沉重地来到他的牢房门口,叫了一声:“行离。”
陈述之稍稍理了一下衣襟袖口,起身过去,朝他点点头,“找我吗?什么事?”
白铭望着他的面容,勉强笑了笑,压低话音道:“有个事,说来挺不好意思的。你也知道,现在你和那几个欧阳党是一起算的。这个扳倒欧阳党的机会难得,但你是我们自己人,就不好做决定……”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递给陈述之。
陈述之接了瓶子,试图理解他的话。素隐堂的人想把自己和那几个欧阳党都杀了,但因为自己曾为他们做过事,这样直接动手的话名声不好听。所以让自己先死,他们再做这个决定,也就顺理成章了。
听上去是一个不错的计划,但是……
“谁让你来的?”陈述之沉声问。
“我自己来的。”
“那不行。”他把瓶子交还给白铭,“我不是贪生怕死,但我的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我做不了主。你们不用顾忌我,即便是自己人,那我也是罪行滔天,杀我没什么不仁不义的,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便是了。”
白铭愣愣地望着他,不是很懂他的意思。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两个狱卒冲上来拉住白铭,夺下他手上的瓶子。其中一人打开看看,把里面的药丸倒了出来。
“胆子不小,居然敢带这种东西进来,还不赶紧滚出去?!”
二人一边骂着,一边把白铭扔出了大牢。
*
这天的第一本奏折竟然是欧阳清呈上来的。梁焕有些讶异,两位丞相几乎从来不以自己的名义上奏,想说什么都是借他人之口。看来欧阳党确实是没什么人了。
不用看梁焕都知道他会写什么。果然,他想方设法地为黄湖开脱,说他们做事太慢是下面江州的人懈怠,完全与黄湖无关。他列出了黄湖以往的功绩,最后还用他自己的威势相逼。
通过这封奏折,梁焕看出来这个人已经慌了。只要他自乱阵脚,那就可以不攻自破。
但现在最紧急的不是这个,对付欧阳清本来就是个日久天长的事,可现在卷进来的不只是欧阳党……
正胡思乱想着,卢隐进来告诉梁焕:刑部尚书朱幸又来了。
朱幸跪在梁焕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欧阳丞相让臣轻判江州那案子,以臣全家的性命相胁迫,臣实在走投无路,只能求您庇护……”
“他这是疯了吧。”梁焕扔下手中的奏折,望着朱幸,“那案子现在怎么样?”
朱幸抹了抹脸上的涕泪,“按您的吩咐,正在拖着。京城的官员已审明白,现在让江州一个个去审那些暴民了。”
“好,继续拖着吧。”梁焕对朱幸说完,又朝门口高声喊道:“卢隐,去找二十个宫里的侍卫,给朱尚书送去!”
作者有话要说: 梁焕:你们再搞我就去劫狱QAQ
这章标题的含义
壮士解腕:勇士手腕被蝮蛇咬伤,就立即截断,以免毒性扩散全身。
第88章 乱判
还没等梁焕回复欧阳清的奏折,林烛晖的同党就拉着朝中仇恨欧阳清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上疏,要求他尽快判决江州减税案,严惩黄湖、胡河等人。
梁焕不理睬他们的奏疏,于是每天早朝都有人站出来提这事,最后导致朝堂上一片呼声。如果他不处理,今日就别想议其它的事了。
刑部尚书朱幸虽然不敢明着催他,却三天两头地呈上案件审理的情况,也是管他要判决的意思。
梁焕觉得自己快要被他们逼疯了。
五月二日晚上,他很快就批完了那些内容相似的奏折。
宫人摆上饭菜,他看着一桌颜色鲜亮的食物,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犹记得去年的这一天是怎么过的,虽然并不愉快,但当他们合力去做一件事时,再苦也能尝出一丝甜。
可是现在,他不敢去看他一眼,甚至不敢给他送一碗长寿面。
他心里烦乱,在宫里走来走去。他到抱岩阁坐了一会儿,又去瑞坤宫找吴镜待了一会儿。最后,天色刚刚暗淡下来,他就已经找不到事情做了,只好上床睡觉。
他以前从没觉得未央宫的床居然这么宽,一个人可以在上面翻来覆去,怎么滚也不会掉下来。爬起来吹熄了灯,他便缩回凉凉的被窝中。手上觉得空了,就把被子抱在怀里。
梦里,他回到了几个月前的一个夜晚。天上升起一朵朵烟花,他正在爬一座小楼的楼梯,没有任何线索提示他,但他知道这是沿江县的西城楼。
那楼梯看上去不长,却似乎永远也爬不完,明明已经飞速奔跑,但自己始终停在原地。
陈述之就站在楼梯尽处的窗边,背对着他向外望着。
“行离,你来拉我一把好不好,我要去找你!”
话音消散在了风中,那个近在眼前的人没有听见他的话,更没有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