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焕被这话吓了一跳,心里一下子蒙了。
“什么算了?”
“您与臣之间的事,算了吧。”
嚣张的蝉鸣从窗户钻进狭小的室内,在人的耳膜间肆意喧闹。初夏的室内比外头凉爽,有一瞬间竟觉得阴冷阴冷的。
“你什么意思?”梁焕不由得攥紧了拳。
陈述之感受到了他的情绪,自己也被弄得有些伤感,艰难地吐出话语:“归根结底,此事都是臣的错。若再这样下去,您不定还会因为臣而做什么事。臣不想成为您做圣明君主的阻碍,也不想成为祸国殃民的罪人。”
“你怎么能这么说!”梁焕有些急了,扶着他的双肩道,“你什么都没做,那天是我非要大半夜去找你,要说有错那也是我的错,和你有什么关系?”
陈述之深埋着头,浑身缩成一团,话音里满是罪疚:“陛下的错,到底都是臣的错。是臣魅惑陛下,诱您入了歧途,才会折损人命。臣不该再留在您身边,不该再左右您的决定,更不该再扰动陛下的心神。”
“不能这么算,你……”梁焕正要和他辩论,却忽然觉得,他如此坚决地抓住此事不放,真的只是为了这件事么?
也许,这不过是他推开自己的另一个借口?
他上次说了,没有不想见到自己,为何又改了主意?
是因为翻出过去的事,重新燃起他对自己的恨意了吗?
“行离,你看着我。”梁焕抬起他的下巴,抚上他的面颊,话音恳切,“你……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讨厌我,恨我?”
说出这话,满嘴都是苦涩。
作者有话要说: 陈述之是个根正苗红的古代人,和我们三观不太一样,这一点后面还会出现
胭脂:泥奏凯!
第34章 高义
“臣不敢。”这个问题很好回答,然而陈述之回答之后,心弦却被微微撩动。
恨他吗?他还是第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梁焕那些笨拙的讨好自然不能弥补当时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可如果把对林未央的恨意全都转移到现在的他身上,似乎也不太公平。
算了,想那么清楚做什么,自己恨不恨他,又有什么关系。
梁焕早就预料到这个答案,却仍不甘心,再往前凑了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手在微微颤抖,话音也是:“直到现在……你是不是心里一点也没有我?”
陈述之根本不敢去深思这件事,只是机械地回答:“这原不是臣该想的,臣对陛下只有忠心。”
“那……”失望转化为绝望,梁焕无助地问最后一次,“我在你身边,是不是只会害了你?”
思绪卡住,情感也被隔绝,陈述之缓缓吐出:“是臣害了陛下。”
他说完,等了很久也没回应,便抬眼去看,见梁焕侧过了头,只从侧面也能看出他神色落寞。
见他这样,陈述之有些慌了,他想去安慰两句,又不知此时说什么才能安慰到他,话音是平静的,心里却乱作一团:“陛下该找个进退有度的人陪着,不要如臣这般铁石心肠,只会害您殚精竭虑。”
然而梁焕并没有被这话安慰到,反而扭曲了神情,低吼道:“你要走就走,我是死是活不用你操心!”
陈述之听出了那话音里的哽咽,即便他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事,仍免不了自责。
他害怕再留在这里会弄得愈发伤感,只得匆匆道了句:“臣父亲要来京城,臣回去安置,以后就不过来这里了。”
一字一句冻住了一片痴心,梁焕随手抹了把眼睛,转头盯着他看上许久,终于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
走到外面,陈述之仍旧有些没回过味来。
就这么寥寥数句,就把那个人打发了?以后他就再也不会纠缠自己了?
好像是随口的几句玩笑,好像明天还会在同一个地方见面。
但他知道,他是不会再去了。
陈述之说不上是喜是悲,对那个人的感情太过复杂,他不敢去深入探寻,唯恐再牵扯出陈年旧事。
而且看如今这个情状,自己是什么想法也无关紧要,自己就应该离他远点,对谁都好。
路过雍州会馆时,他习惯性地往里看了一眼,却又被门口的伙计抓住了。
“陈公子,正要找你呢!你爹来了,还在我们这,都不知你住哪……”
陈述之走进店里,老板娘便吩咐伙计到楼上叫人,让他在大堂里坐着等。
然而他一坐下,老板娘就凑到他身边来,神神秘秘地说:“陈公子,方才店里来了几个雍州籍的国子监监生,我听他们在谈论你呢!”
国子监是京城的最高学府,其中聚集着来自整个大平的优秀人才。国子监监生谈论自己?陈述之不解道:“谈论我什么?”
老板娘压低了声音道:“我听到他们说你,勾结流沙教,逼死未过门的妻子,毁坏大平文脉……”
“噗……”向来稳重的陈述之也笑出声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说的是我?”
“你还笑得出来?”老板娘瞪他一眼,“他们说你爹在雍州时常和流沙教的人联系,你娘去了察多之后就开始给你灌输流沙教教义,你还和去往察多的商队走得很近……”
陈述之越听越无奈,流沙教是察多国的一个教派,虽然听说过,却没有任何交集。他继续问:“那未过门的妻子又是怎么回事?我哪来的妻子?”
老板娘挑了挑眉,“你原来不是和那个雍州的州同,姓周的,你们不是定亲了么?”
想起这事,陈述之心中一凛,“周小姐死了?”
老板娘叹了口气道:“都说她是为你殉节的,她爹四处喊冤呢,说你想娶察多人,所以跟他家退婚,周小姐才死的。”
陈述之倒吸一口凉气,周小姐为自己殉节,这事真的假的?他一共就见过她一面还是两面,不过是口头上定个亲,好好的为什么要殉节?自己这不成千古罪人了吗?
他皱着眉,心中烦乱得很,又听老板娘继续说:“还有毁坏大平文脉,他们说和你会试写的卷子有关,还有他们说你在翰林院里乱写文章……”
听了这些,陈述之扶着额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这么多事情,都是谁给连起来的?又知道我爹娘,又知道我未婚妻,又知道我会试写的文章,这得什么人才能做到?”
老板娘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啊,他们都是这么传的。”
“算了,”陈述之摆了摆手,“这种无稽之谈,一击即破。谁爱传谁传去好了,不会有人信的。”
“可是……”
还打算再说什么,他却看见楼梯上下来一个高个子的老年男子,他身着寻常的布衫,满脸皱纹却精神矍铄。
见到熟悉的面容,陈述之迅速收敛情绪,匆忙笑了开来,唤他:“爹,你怎么来了?”
陈岁寒见到儿子自然也是高兴的,却不肯表现出来,偏偏要瞪他一眼,怨怪道:“不是你让我来的吗?你这不肖子,在京城待了大半年,终于想起你爹了?”
听到这句“不是你让我来的吗”,陈述之的心一紧。当时是有人说帮着养才让他来的,现在来了,自己也养不起,还不如当时不听他的,假装没听见就好了。
陈述之带着父亲回了家,把卧室腾出来给他住,自己搬去了书房。
晚上,他还是没忍住,问了几句陈娴遇难的事情,把自己问得悲苦不已,加上白天的事扰得他心身不宁,早早就去睡了。
夜半惊醒,陈述之再也睡不着。他不知怎的就来到正厅,面对着家里唯一一尊佛像,燃起香烛,跪在垫子上。
两盏灯火照不亮他暗淡的容色,他想起那个失魂落魄的晚上,是自己拖住了梁焕,没能让他及时决断,那些生命才会无辜陨落……
他把对自己的渴望看得太重了,比那些他应该做的事还要重。既然不能谴责他,那就只能谴责自己。
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勾起他那般强烈的欲望。可现在祸国殃民的罪人就是自己,多少条人命,这份罪孽,就算自己穷尽一生也无法偿赎。
更不该再见他,也没有颜面见他。
幽微烛火前,起伏的蝉鸣蛙噪中,他身姿孱弱,衣摆铺了满地,就那么跪了一夜。
*
到了六月底,即便是清晨,日光也烤得人不住地冒汗。虽然时有风吹过,却无一不是热风,吹了还不如不吹的好。
陈述之刚走到内城,就看见门口围了一堆人,也不知在看什么热闹。他本来不感兴趣,径直往里走着,却听见那边有人哭道:
“……就是翰林院的那个陈述之,真不是东西啊,勾结流沙教,逼死我女儿……”
陈述之一愣,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听到自己的名字,而且这内容……
他只得上前围观,透过两排人头,他看到那边有个中年男子正抱着个棺材大哭。
这个人……陈述之想了一下,他是见过的,周富,是雍州的一个州同,也差点成为他岳父。
再看看那棺材,难道老板娘说的是真的,周小姐真的死了?
他心下一沉,根本无暇想为什么周富会抱着棺材在城门口骂他,满心都是那个因他而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