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之为难道:“他们在雍州还能有个生计,若来了京城,便都要臣一人养着,恐怕养不起。”
“你不要把我排除在外好不好?要是你爹来了京城……”梁焕瞪了他一眼,随即又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你要是回心转意了,那就是我岳父,我能不管?”
陈述之被他气得不行,可看他那一脸讨好的模样又不好发作,“三年后离开翰林院,也不知会去哪里,到时还得让他们跟着迁徙……”
梁焕扶着他的肩转过他身子来,盯着他道:“你觉得,我会让你离开京城么?”
陈述之想想也是,就他那样整日缠着,不可能答应放自己走。
“他们愿意的话,就都接来京城吧。你若养不起,那我给你养就是了。”
听到这些话,陈述之有些失神。要让家人来京城,那也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离开翰林院更是三年之后。看他的意思,是打算到那时候仍然继续缠着自己了?
想得倒是挺长远的。
*
白从来莫名其妙地被抓到未央宫,他很少来这种地方,和皇帝也没什么交集,上次见他还是当会试主考官的时候。
而梁焕会挑他是因为,德高望重和干净清白这两个条件,他还都算是比较满足。
白从来年纪只有三十出头,就已经混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他少年早慧,十五岁中举,从翰林院结业进入礼部,从此就再也没离开过。
当时的礼部除了他几乎全是高开延的人,他们抱成一团,把礼节弄得尽可能繁复。然后就有人在高开延看不见的地方,以礼节繁复需要的东西多为名,贪图采买的钱。
那时候欧阳清和林烛晖已经打了几十年,却没有一个人想管礼部的那些破事。
白从来的名声都是骂高开延及其下属骂出来的。
他主张简化礼节,纠集了几个年轻人,没日没夜地写文章。他在许多书院都有关系,那段时间天下的士子都读过他骂人的文章,直至今日还时有人称赞他冒死直谏,铮铮铁骨。
当然,白从来能存活下来主要靠的不是骂人,而是梁焕他爹梁达。
当时梁达已经看高开延不爽很久了,于是他和白从来一拍即合,一个搞臭名声,一个施威压制。在这等攻势下,礼部的团体迅速溃散,除了高开延,其他人走得一干二净。
然而白从来并没有建立一个新的党派,但礼部的人都响应他的号召,奉行简化礼节。
梁焕看了这个人的履历非常激动,过去的白从来不就是现在的素隐堂吗?虽然面对的问题变难了,但其中的精神是一致的。
这个人德高望重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清白嘛……其实有些奇怪。
梁达把白从来的同党拆得七零八落,他居然毫无异议。他不要党派不要权力,当初费那么大力气是图什么?
梁焕想不明白,只能把他叫来问问。
望着下头的白面书生,他开门见山:“朕听闻你初到礼部时,总喜欢写些文章,当时是不少人帮你一起;怎么后来很少听说你再有什么帮手了?”
白从来愣了愣,也不能说因为你爹看不惯他们啊,只能回答:“后来礼部诸事得宜,臣不必再写什么,故而不再需要帮手了。”
“朕虽没见过,却知道你当年骂人骂得很是痛快。现在礼部没什么事了,你耐得住寂寞?”
白从来笑笑,“心愿既遂,不寂寞。”
“什么心愿?”
“简化礼节。”
“除了这个,别无所求?”
白从来无奈地问:“陛下打算给什么?”
梁焕不由得佩服起这个人来,他这才没说几句,人家就已经知道自己有事找他了。
“无非是些钱啊,权啊,尊荣啊……”梁焕说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估计白从来也不想要。
白从来不想跟他谈条件,只问:“陛下,什么事啊?”
“程位上疏说要把翰林院庶吉士的修业改为五年,朕要把这件事驳回去。事情已有人在做,就是缺个说话的。”
直觉告诉白从来,这不只是一件单纯的翰林院的事,这是一个站队的问题,他只是不知道谁跟谁是一队的。
“请陛下明示。”
梁焕想了想,告诉他也就告诉了,虽然他们的意图现在还不明显,但过不了多久一定会人尽皆知。
他一字一句道:“跟朕一起,对付欧阳清。”
白从来打了个寒颤,对付欧阳清,口气还不小。当年他在礼部翻云覆雨天下皆知,也从来不敢插手一点欧阳清的事。
“朕找了几个和你当年一样的新人,想做和你当年一样的事,就是缺个在前引领的。你可有兴趣?”
白从来嘴角抽了抽,哪里一样了,我当年只敢对付高开延,才不敢对付欧阳清。
梁焕见他没反应,继续道:“朕不会让你暴露人前,你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至于其它的,你跟朕提条件不要太狠。”
白从来心下一笑,梁焕可比他爹更讨人喜欢。
他拱手一揖,“臣愿为陛下效力。臣唯一的心愿,就是在臣尚能效忠陛下之时,大平朝堂的礼制不会变得更加繁复。”
虽然梁焕觉得他这个要求过于奇怪,奇怪到自己无法理解,但还是答应了。
他认为白从来可以信任,最重要的原因是,既然他现在干干净净,那么他想要的东西完全可以向自己要,而不是向欧阳清要。
他也不知道这自信是哪里来的。
*
很快,梁焕便下令让礼部侍郎白从来彻查程位所奏之事。
对于这个决定,众人都十分错愕。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儿什么时候也参与党争了?肯定是皇帝逼他站队,强塞给他的活儿吧。
而程位的反应是:我们翰林院的事,凭什么礼部来查?根本管不着好吗?
梁焕说,让礼部侍郎来查,又不是让礼部来查。翰林院归你管,总不能你自己上奏自己查吧?
白从来回礼部把这事一说,就现场抓了几个人同他一起,于是实际上又变成了礼部来查。反正最近非年非节,礼部闲得很。
下午,卢隐把白从来带去了素隐堂。
他一进来,梁焕作了介绍,众人便一齐向他施礼。他是去年会试的主考官,这六个人名义上都是他取中的。
白从来一副谦逊的模样,笑道:“你们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快免礼吧。”
他的声音很特别,这个年纪的人声线已变得成熟,他却仍旧保持着年轻时的轻快。江霁和大家一起抬头看他,他瘦削的身躯似乎撑不住一身官服,面上有些许岁月的痕迹,眼神却澄澈通明。
他意外地发现,这个人长得很像他的一位也姓白的故人,不过他这时也不好开口问。
梁焕拍了拍陈述之道:“你该好好拜拜他,当时是他把你的卷子给我看,才有你的今天。”
“你是陈述之?”白从来惊讶地望着他,“我看过你的文章,真是旷古未有啊。”
“旷古未有之胡说八道?”
“旷古未有之精辟达理。”白从来被他逗乐了,“要不是陛下让我取,我定然是不敢的。没想到你文章写得好,人也长得精神。”
“您谬赞了。”陈述之早就习惯了别人夸他容貌。
许恭带着白从来去看他们整理的奏折,给他讲了目前都数过哪些内容。
白从来看过后说:“还要再加,我去给你写。你们有多少人帮忙?”
“现在是十七人。”
“我再给你们带七个人,这样加起来,估计十天半个月能做完。”
梁焕在一旁笑呵呵地说:“不急不急,反正是三年和五年之争,这才第一年。”
“陛下,”白从来抬头望着梁焕,“臣觉得做出来之后,也有可能不是三年或者五年。”
众人一愣,那还能是几年?
白从来自嘲地一笑,“等做出来再说吧,也不敢让你们有太高的期许。”
几人详细交接了要数的内容,白从来便装上一些奏折,打算先拿回礼部分一分。
江霁见他要走,犹豫了片刻,还是追上去,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白侍郎是哪里人?”
“江州人。怎么了?”
“那您认得白让么?”
“认得,是舍弟。”白从来看了一眼江霁,淡淡地说,“你认得他?”
江霁一阵惊讶,又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道:“以前的同学了,见您容貌像他,所以问问。”
白从来点点头,也没多在意,拿着一堆奏折离开了。
*
陈述之从翰林院出发时还是艳阳高照的天气,等走到雍州会馆所在的那条街,天上却飘来几朵乌云。
对面的官办会馆仍旧熙来攘往,他正驻足观望,被雍州会馆的一个伙计发现。他前来招呼道:“陈公子——许久没见你了,老板娘那里有你的信!”
陈述之连忙跟着走进去,柜台边的老板娘见了他,忙从柜子里翻出一封信,一边递给他一边道:“你家人也不知你搬去哪里,信都寄到我这了。你留个地址,下次好给你送过去。”
陈述之笑着答应,然后低头看看手中的信,是父亲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