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贿不成,这是对方不愿意接受他,不愿意保他。
太后已经放弃了他,寇公也不愿意接纳他。
作为一个山陵使,他监修的皇陵还被水淹了。
我命休矣!
他怀着这样的绝望上了朝,刘娥果然要发作他修陵不利的事情,要将他贬官,发配出京。
他刚打算硬着头皮为自己辩护几句,就见寇准挺身而出,说迁移皇陵都是太监雷允恭的主意,和夏竦一点关系都没有。
夏竦固然有罪,但也只是一个失察之过,降降官品就行了,不必发配出京。
倒是太监雷允恭,罪大恶极,应该处死。
刘娥沉默了一会儿,看出寇准是打算保下夏竦。
夏竦的罪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是怎样来理解。要将他贬出京城也行,小惩大戒降降官品仍旧留在京城也行。
刘娥最终还是决定给寇准一个面子,蠲了夏竦参知政事的职位,降了两级官品,依旧留在京城。
从此夏竦就成了寇准一党的人。
他也才知道,寇准那天之所以不收他的贿赂,是因为他看不上这些东西。
明珠黄金,寇准有的是,懒得去收手下的孝敬。
皇陵建造是有预算和限定工期的,毕竟那时候国家财政比较吃紧,大行皇帝梓宫停在宫里的时间也是要依礼依法的。
这么一折腾,原有的预算马上收紧,原有的工期也缩短了。
到最后,宋真宗的陵墓,当得上一个粗制滥造、敷衍了事。
没过多长时间辽国又出兵南下,整个朝廷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线的战事上,皇帝的陵墓草草地就完工了,整个就一豆腐渣工程,来两个盗墓贼就能给你全搬空了。
也正因如此,襄阳王才会打起皇陵里天书的主意,并且这么容易就得手了。
“……所以,夏竦虽然不是主谋,但他一定是帮凶。”
赵受益微微叹了一口气:“若他当时监修皇陵的时候不听信小人的谗言,又怎么会有后来的事情?先帝下葬不过两三年的时间,皇陵居然被盗,这种亘古未有的荒唐事,居然就在我朝遇见了!”
“夏竦难辞其咎!”
八贤王也愤愤不平:“不只是夏竦,还有包庇他的莱国公!”
他素来是个爱恨分明的性子,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在他的善恶观里,监修皇陵不利,导致皇陵淹水、被盗,是大罪,而犯了此罪的罪人居然凭借着别人的庇护逍遥法外,逃脱了罪责,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赵受益也皱紧了眉:“朕那时人微言轻,插不上什么话,现在想来,也很遗憾。那夏竦先前被贬至外州了,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吧。”
八贤王问道:“他因何被贬?”
赵受益道:“因为他母丧不守。”
之前寇准刚带兵攻打西夏,赵受益就叫包拯参了夏竦一本,直接把他排挤出京了。
八贤王微微冷笑:“不忠君王者,果然也不孝父母。”
赵受益道:“霍芳如今正关押在开封府,如何处置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夏竦虽已贬至外州,但这样大的罪责,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看着八贤王:“皇叔,朕需要你帮朕一个忙。”
八贤王忙道:“臣必当竭尽所能。”
赵受益道:“这天书是襄阳王从皇陵里盗出来的,但襄阳王是朕的叔叔,且他已经身死,朕不能,也不愿将此事公之于众。”
赵家是靠欺负孤儿寡母当上的皇帝,建国数十载,一直致力于洗刷身上的污点,竖起一副忠孝节义的牌坊。
哪怕再恶心,也捏着鼻子将柴氏皇族好吃好喝地供养了起来。
生怕天下人说自己一句不好。
因为五代十国礼崩乐坏的程度远超魏晋南北朝,杀个皇帝就像杀只鸡一样简单。因为大家都不觉得皇帝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当得,我当得,大家都当得。
一条水沟里的臭鱼烂虾,谁还不认识谁了?
所以赵家必须做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你杀人,我不杀,我以理服人。
我倡导文治,我心胸宽广,我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我是个真正意义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皇帝。
因为我讲道德。
这个牛皮,赵家吹了几十年了,从太.祖吹到太宗,明明是烛影斧声弑君杀兄当上的皇帝,硬编了一套兄终弟及的狗屁话来糊弄天下人。
这样的一个背景下,赵受益是不能将襄阳王盗掘先帝坟墓这个事情昭告天下的。
那不就恒等于对天下人说,我们赵家虽然用忠孝治天下,但我们自己家也是家风不正,弟弟挖哥哥的坟,闹得不可开交的。
几十年的牛皮都要被戳破了。
而八贤王也深知这一点——他也是太宗的儿子,虽然从不参与政事,但自己的爹到底是个什么德行,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
因此他能理解赵受益为襄阳王隐瞒的做法,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
“襄阳王虽然暂且放过,但霍芳与夏竦却必须严惩。”
赵受益道:“皇叔,过些天莱国公从前线回来,正好赶上母后的生辰,你就……”
他嘱咐了八贤王几句话,八贤王听了,沉默良久,终于道:“臣,遵旨。”
第73章 “我杀了你!”
寇准和狄青最终在天气真正热起来之前班师回朝了。
这一去将近两年, 寇准刚走时, 赵受益和寇窈娘才刚新婚燕尔, 回来的时候, 赵旭和赵旦都要满周岁了。
入城的头天晚上,大军驻扎在城外, 等待着明天白天皇帝在城门楼上的接见。
因是凯旋, 又到了家门口,将士们都有些松懈,有的早早回了营房睡觉,还有的寻了酒来,呼朋引伴不醉不归。
寇准也不愿在这最后一晚过于约束他们,反正明天没有仗要打, 也不必行军,只是让皇帝见一下长胜之军的军容罢了, 只要不出大错就行, 因此对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到了午夜,营地里一片寂静,只有几处营房灯火通明,传来笑闹之声。间或还有喝大了的将士高声呼喊着什么冲出营房,后边一大通哄堂大笑。
寇准此时正在灯下修改明日要呈给皇帝的奏章, 听见这些声音, 微微皱了皱眉头。狄青正在一旁侍立,立刻按剑而起:“属下出去看看。”
寇准冷声道:“不用,叫他们闹去罢。”
狄青道:“军营重地, 纪律第一,这还是莱国公教我的。”
寇准笑了一声:“可惜我未曾教你怎么生擒伪帝,你毕竟还是自学成才。”
狄青默然,低下了头:“不敢。”
自从大军离开汴梁后,他和寇准明里暗里的较量就开始了。
大军在外,最忌讳同袍相斗。尤其是他们一个是主帅一个是主帅副手,一旦斗了起来,激起军队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狄青并不敢使用那些文人政斗时常用的手段,他只是不断地身先士卒,不断地立下战功,不断地提高自己在将士心中的地位。
军人都是充满热血的感性生物,谁跟他们同吃同住,一同冲锋陷阵,他们就愿意拥谁为王。
寇准虽然在他们心中的威望极高,但是这种威望,怎么比得上枪林箭雨中在你身前冲锋的战友?
渐渐地,狄青对军队的掌控力超越了寇准。
寇准在第一时间察觉了这种变化。
他也曾有过恐慌,但最终还是放任自流了。
因为大军出战在外,每一个将士都是最宝贵的财富,尤其是像狄青这样的天纵奇才。
寇准终究是宋室忠臣,危急关头,他将战争的胜利放在了比争权夺利更加重要的位置上。
狄青带领三百士兵突入西夏皇宫,生擒了李元昊之后,他就明白,他失去了压制狄青的最后时机。
狄青终究要取代他在军队中的地位了。
寇准看了看站在面前的狄青。
不到两年的军旅生涯,将他的气势磨砺得更加沉稳冷肃。此时的他,虽然还是如当初一般面容柔美,皎如明月,但再也不会有人将他误认为娇滴滴的公子哥儿了。
寇准微叹道:“你真不愧是官家的表弟。”
他微微一笑:“你与他,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瞧着不声不响,结果稍有动作,就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古有大鹏,三年不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营帐外再次跑过几个耍酒疯的士兵,笑闹呼喊之声震耳欲聋。
狄青皱紧眉头:“太不像话了。”
就算是入城前夜,守备松懈到这个地步,也太不应该了。
毕竟,现在的军营中,还有一位身份特殊的战俘——西夏伪帝李元昊。
生擒伪帝这项功业可比单纯的破其国灭其家值得夸耀多了,皇帝要在明天入城的时候举行献俘仪式,虽然被一些老派的文臣所不取来着。
如果今夜,李元昊出了什么意外的话……
狄青转身掀开帐帘,冲那些乘着酒兴呼喝吵闹的将士们喊道:“哪个营的!留下你们的编号!”
寇准在他身后摇了摇头,继续修改起了奏章。
他的女儿为皇帝生下了皇长子和皇长女,该如何在奏章中醒目又不刻意地提及此事,顺便催促皇帝早日立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