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句话,平安刻意压低了嗓子,只说给谢瑾白一人听的。
别看平安这一番话听着絮叨,实则无论是提及谢瑾白曾担任天子伴读旧事也好,还是以玩笑的口吻提及天子从昨日起便一直在宫中相侯也好,不一不在无形重流露出他对的敬重跟亲近。
出于对谢瑾白的敬重跟亲近,所以才会以堂堂皇帝贴身太监的身份,伺候谢瑾白更衣;也是因为出于对谢瑾白的敬重跟亲近,所以才会敢在谢瑾白的面前,开天子的玩笑。
上一世,谢瑾白又何尝不是这般认为?
也正是由于身为贴身太监的平安对他的敬重跟亲近,加之季云卿本人的有意为之,使得他以为不知不觉模糊他跟季云卿之间该有的君臣距离。
以为季云卿如他一样,早已不分什么你我。
当然,后来的桩桩件件皆证明,所谓的不分你我,不过是他一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平安对他的敬重跟亲近固然不假,但他始终是季云卿的贴身太监,只效忠于季云卿一人。
平安此人,如同他的主子一般,并非他能够予以交付信任的对象。
平安同萧子舒一人一左一右,伺候在谢瑾白的身侧。
谢瑾白配合地抬臂,在平安替他环上腰带时,不忘颔首致谢,“多谢公公。”
上辈子平安一杯毒酒送他上路,也不过忠君之事,此番他接受了平安的这一番伺候,也算是了了前尘的因果。
他已再不会因为平安对他的诸般客气而心生任何波澜。
“四公子客气了。”
平安微微一笑,眼底却闪过一丝困惑。
不知为何,明明以往他伺候四公子时,四公子也会这般客气致谢,可语气还是透着亲近。
不像此番,似乎有一种若有似无的疏离,仿佛拿他当外人一般……
“让公公久侯了,我们走吧。”
平安走神的功夫,那头谢瑾白已在萧子舒的伺候下梳洗完毕。
因为要入宫,萧子舒特意选了一件既不会太奢华,又不至太过朴素的绣银线如意纹浅湖绿春衫。
玉冠束发,一袭浅绿春衫称得谢瑾面如冠玉,腰间系着同样是如意纹腰带,当真是眉目如画,姿容绝尘。
饶是平安不是头一回见到谢四公子盛装模样,却还是轻易地被对方的相貌惊艳到了。
也合该只有这般出尘的人,才配得上宫中那位,不是么?
脸上当即堆出和气恭敬的笑意,平安拨弄了下手中浮尘,躬身道,“四公子请。”
宫中派来的马车早已等在太傅府外。
谢瑾白上了马车。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抵达宫门。
“萧侍卫,有劳在门外等候片刻了。”
萧子舒未曾奉诏,自是入不得宫门,需在宫外等候。
“公公言重了。”
入宫的马车放下萧子舒,继续往宫门内行进。
皇宫,南薰殿。
一袭明黄龙袍的俊逸少年双手负在背后,在房内着急地踱步。
“监察御史谢怀瑜进宫觐见——”
贴身太监平安略显清亮的声音响起。
少年眼睛一亮!
终于来了!
“快宣!”
话音刚落,季云卿便觉得自己这一声快宣显得未免太过急切。
本想亲自去迎人的他,转身在龙椅上端坐了下来,只等平安将谢瑾白领进来。
徐缓的脚步声趋近。
每一声,都似踏在他的心尖。
也不知道怀瑜哥哥是胖了,还是瘦了。
季云卿先是瞧见一抹浅绿,接着,那个丰神俊朗的身影便映入他的眼帘。
如同春日漫步御花园中,乍抬头瞥见的满墙春色,叫人心里头倏地一颤,再移不开眼。
“臣谢怀瑜,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
双膝跪地,行臣子之礼。
季云卿疾步走下位置,亲自将谢瑾白扶起,“爱卿快快请起。”
“多谢陛下。”
谢瑾白不动神色地避开了同季云卿的肢体接触,起身拱手回礼。
季云卿唇边的笑容顿时一敛。
由于成长环境的缘故,使得季云卿的性格较之同年龄人要敏感许多。
他几乎是立即便察觉到了谢瑾白的刻意闪躲。
莫非……
怀瑜哥哥已经听说了他的婚事?
“你们几个,先下去吧。”
眸光微沉,季云卿扬了扬手,挥退左右。
包括平安在内的太监以及宫女们便相继行礼,鱼贯退出。
“此次淳安之行,辛苦了。”
季云卿深深地望进谢瑾白的眼底,一双同季云绯极为相似的凤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之人。
这一声辛苦,既有身为君王对臣子的肯定,更有年少失孤的帝王对多年来始终陪伴在侧的爱慕之人的感激。
谢瑾白眼底波澜未掀,他拱手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为圣上,为百姓分担,乃是臣奉内之事。”
嘴唇抿起,季云卿眸光有些怯弱又带了点讨好地看向谢瑾白,“怀瑜哥哥可是还在因为……因为选后一事,生朕的气?”
不等谢瑾白回答,季云卿便又着急地解释道,“选后之事,怀瑜哥哥应当知道,朕也是身不由己!太后早年便有言在先,待朕成婚之日,便是她归还监国之权之期。
这些年来,大臣们也是一再催逼,朕已借故一拖再拖!如今,朕已然过了适婚年龄,太后同康伯侯更是蠢蠢欲动,俨然有另立储君之心。
怀瑜哥哥,朕,朕不想终日当一个傀儡皇帝!更不想……更不想成为废黜之君!
说到最后,季云卿眼底隐隐有泪光闪动,双手更是激动地捏成拳。
“怀瑜哥哥,朕答应你。便是他日朕成婚,朕也绝对不会碰皇后!怀瑜哥哥,你不要,你不要生朕的气,好不好?”
季云卿小心地,拽住谢瑾白的衣角,仰起脸,一双漂亮的眸子里满是小心翼翼。
此前谢瑾白巡按淳安之前,季云卿、谢怀瑜二人曾就因季云卿策后一事发生过争执。
只不过不久后,谢瑾白便奉旨巡按淳安,两人也便没有机会就这件事再做讨论。
前世,谢瑾白戴罪自淳安巡按而归,便听闻皇后人选已定,钦天监已择定日期,帝后将不日完婚的消息。
那时,谢瑾白巡按淳安失利,帝党遭受打压。季云卿所处的境地,远比现在要艰难得多。
同手握军权的顾似泓大将军联姻,迎娶其嫡女,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谢瑾白自是不悦。
可那时,他以为是因为他巡按淳安失利,导致小皇帝处境雪上加霜,自是没有反对的立场。
加之,那时的他不过是一个小小巡按。
便是出身钟鼎之家又如何?
手中无实权,亦无兵权。
最终,为了小皇帝的皇位,他选择了沉默。
如今局面大不相同。
他自淳安立功而回,以父亲为首的帝党势焰大起,外戚一党遭受打压。
联姻已非迫在眉睫之事。
急迫的,是小皇帝急于收回政权的心罢了。
前世,他巡按淳安期间,小九便定下了同顾家大小姐的婚事,当真只是巧合么?
怕是,根本就是一个刻意为之的结果吧。
“怀瑜哥哥?”
听见小皇帝的唤他的声音,谢瑾白敛目,淡声道,“皇上多虑了。男大当婚。圣上乃一国之君,自然应当早日完婚,为皇室开枝散叶。”
“你,你当真这般认为?”季云卿错愕地怔在原地。
知晓谢瑾白这段时间就会回京,因为大婚日期已定这件事,季云卿一直坐立难安。
他恐怀瑜哥哥不会同意,又恐怀瑜哥哥会再不理他,又挂心着他一人在淳安有可能面临的困难。
多番忧虑之下,季云卿可以说是吃,吃不好,睡,睡不好。
他想过无数种,怀瑜哥哥听闻他即将大婚这件事有可能会有的反应。
独独未曾想过,眼前之人的反应竟如此平静!
“是。”
谢瑾白坦荡地迎向季云卿的目光。
这是两人今日见面以来,两人的第一次真正严格意义上而言的对视。
从这双眼里,季云卿的确看出了谢瑾白眼底的真挚,说明以上那些话全部出自他的真心,并无半点作伪。
怀瑜哥哥如此通情达理,他应该高兴还来不及的,不是么?
为何,为何他的心会这般慌张?
“不知圣上此次召臣入宫,可有何要事?”
季云卿咬了咬唇,眼神受伤地望着谢瑾白,“怀瑜哥哥,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你一定要这么同我说话吗?”
许是谢瑾白过于平静的反应,令季云卿敏锐地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仿佛即将要失去这个人一般。
所以他不知不觉,便将专属于帝王的“朕”这个象征着皇权的称呼,又变回了“我”这样相对平等的称呼。
“皇上是君,微臣是臣。君臣之礼不可废,君臣之距不可越。”
季云卿的脸色“唰”地一白。
从谢瑾白今日进殿那一刻起的疏远,再到言谈间的淡漠,如果他再不明白谢瑾白这句话里所透露出的讯息,那他未免也太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