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又一双稍大一些的手,将窗户关上。
认出那双手是夫子的,唯恐自己会被叫住留堂,那学童当即吐着舌头,飞快地跑出了书院。
青鸾在心底浅浅地叹了口气。
公子这求学之路,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啊……
唐小棠方才开窗时,瞧见青鸾了。
他同父子说了一声,得到允许之后,他迅速地推开凳子,快步走到门口,“青鸾,我今日可能又要留到很晚了。你先回去吧,迟点夫子会同我一起下山的。”
泥融书院位于泥融山的半山腰。
泥融山不高,不过走上一炷香的功夫也就到了。
不过山路么,趁着天亮之前下山总归比天黑之后要好走一些。
唐小棠嘴里大声说着今晚很可能又要留到很晚,让青鸾你快回去,眼睛却拼命在向青鸾求助眨眼,疯狂暗示。
快,快说今日府中有事,要他先回啊啊啊啊!
那样他就可以跟夫子告假,不用留下了啊啊啊!
青鸾下意识地看向屋里的萧吟。
察觉到青鸾的眼神,萧吟转过头,笑容温和地对他点了点头。
青鸾本来就不擅长撒谎,尤其是萧夫子待人这般客气,从不拿文人的架子,她就更撒不出谎来了。
俏脸一红,青鸾头一低,“那奴婢先回去了。”
末了,不忘小声地叮嘱一句,“公子您莫要辜负了夫子对您的殷殷期盼。”
唐小棠傻眼了。
期盼,就他一个回回上课睡觉被夫子逮到,几乎日日被留堂的人,夫子对他能有什么期盼啊?!
唐小棠就这么出神发愣的功夫,青鸾已经转身走了。
手还扒拉着门框的唐小棠:“!!!”
青鸾,你快回来啊啊啊!
萧吟手里捧著书,走了过来,“今日我在课堂上所讲的内容,你哪一句不明白?”
唐小棠松开门框,转过身,仰头瞧着比他要高上半个头的夫子。
嗯,如果他告诉夫子,除了这两日教授的内容他都不甚明白,夫子会不会将他逐出书院?
唐时茂下了堂,回到后院,便从贴身小厮惊蛰口中听说了今日又是青鸾一人先从泥融书院回来,唐小棠又被夫子留堂一事。
唐时茂眉头微皱。
这是这个月第几回了?
先前,他以为棠儿从未上过学堂,故而一时跟不上课业。
如何一个月下来,几乎日日都要留堂?
唐时茂命惊蛰将青鸾找来,去书房见他。
惊蛰应了一声,转身去了青芜院的方向。
书房里,唐时茂的手中握着一支沾有墨汁的狼亳,桌上摊着一张浅色的泥金谢公笺,边上有一封已经启过封口的信件。
唐时茂几次提笔,又几次放下。
浅色的的信笺上沾了点点墨点,便犹如侍女的面上被抹花了脸,尤为碍眼。
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唐时茂随手将信笺揉成一团,扔到了边上的纸篓里。
青鸾跟着惊蛰来到书房,撞见的便是这么发暗火的一幕。
青鸾将脚步声越发地放轻。
“老爷。”
唐时茂待唐小棠这个嫡子分外严厉,待下人却是一贯温和。
并未将心中的那股暗火对着两名下人发泄,唐时茂搁下手中的笔,开口的语气虽然称不上有多温和,却也并不未蕴着火气,“棠儿今日又是因为何事被夫子留堂?”
青鸾在来之前,便已经向惊蛰打听了老爷为何传唤她的原因,故而在来的路上便已准备好了说辞。
“回老爷的话,据萧夫子说,尽管公子近日来课业颇为用功,但较之其他学子,还是有一定的差距。故而特意将公子留下,想要给公子补一补落下的课业。”
唐时茂将信将疑,“你说棠儿近日来课业颇为用功?”
“是的,老爷。近日公子日日书本不离手,便是梦中都在念念有词,什么‘夫唯不争,故,故……‘”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唐时茂替青鸾将没能说出的句子给补全。
青鸾眼睛一亮,“对,就是这一句!”
唐时茂面色稍缓。
青鸾没上过学堂,倘若不是棠儿近日当真在房内颇为用功,青鸾自是胡诌不出这一句来。
唐时茂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成功瞒过老爷,青鸾忙暗自松一口气。
近日公子是日日书本不离手来的,不过每次只要一捧著书,坐下没多久,公子便要打瞌睡。
梦中念念有词也不假,不过全是什么——
“夫子,我错了。”
“夫子,可不可以少抄一页……”
“夫子,我手腕疼……”
也是萧夫子脾气好,但凡换一个夫子,公子可能就不是日日留堂,而是要被逐出书院了。
就是那句“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什么的,青鸾是在坐在书院石阶上刺绣,耳畔能经常听见学子们在念这一段。
听得多了,也便多少有些会了。
没想到今日派上用场了。
呼……
“等等——”
已然走到门口,刚舒一口气的青鸾又猛地提了口气。
莫不是老爷识穿了她方才撒的谎?
青鸾尽可能自然地转过身,以免叫老爷瞧出端倪来。
唐时茂从书桌后头走出,对青鸾吩咐道,“棠儿伤势至今尚未痊愈,太过用功,难免伤身。若是公子有时候温书晚了,你去厨房炖点补品给公子补补身子。”
“是。”
青鸾欲言又止。
“怎么?”
青鸾小声地道,“我们青芜院已经许久未曾配发过滋补品了。”
唐时茂骤然提高了音量,“你说什么?!”
青鸾眼露慌张,“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失言,还请老爷责罚。”
便是边上的惊蛰亦被唐时茂陡然吓了一跳。唐时茂面色凝重,“你先起来。”
青鸾求助地看了眼边上的惊蛰,但见后者小弧度地点了点头,这才鼓起勇气,从地上站起。
“惊蛰,你去泡壶茶过来。”
“是,老爷。”
支走惊蛰,唐时茂亲自去将门给关上。
他转身,双手负在身后,“老夫问你,你说你们青芜院已许久未曾分配到滋补品了是何意?夫人每个月未曾按例 给你们青芜院拨发滋品么?”
“发的。”
唐时茂面色一冷,“既是发的,那你方才为何……”
不等唐时茂诘问,青鸾便又再次“噗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语速较为快速地禀告道,“夫人每个月都会将我叫去,命厨房送来食材以及滋补品等。但是当我回到青芜院,夫人便会命清莲将,将一些好的食材还有滋补品给拿走,将一些次的,坏了的滋补品送来。
奴婢自是,自是不敢给公子食用。故而每次只能等公子的月钱发放了之后再出府采买。不过,公子每个月的月钱有限,除去日常开销,所剩实在不多。奴婢的月钱又不够……故而,故而小公子已许久未曾进补过。”
青鸾不过一个婢女,又如何能够但付得起那些昂贵的滋补品?
先前,唐时茂就曾疑惑过,何以棠儿养伤的这段时间消瘦得厉害。
他自是没有怀疑到杜氏的头上去,更不知杜氏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功夫,还以为是唐小棠伤势未愈,故而才怎么进补都没能胖起来。
未曾想,杜氏竟背着他做出苛待嫡子之事!
对于青鸾所说之事,唐时茂其实已信了七八分。
只是,身为知府,长期的办案经验告诉他,决不能轻信一人的片面之词,唐时茂用严厉的目光注视着青鸾,“青鸾,你保证所言句句属实?若是有半句假话……”
“老爷明鉴,奴婢不敢撒谎!”
说罢,重重地磕了个头。
唐时茂面色沉沉,“我知道了,此事,我自会彻查清楚。你也莫要对外去乱嚼舌根,知道了吗?”
“奴婢不敢。”
“起来吧。”
“老爷,奴婢,奴婢还有事情要禀!”
这些年,唐时茂一直忙于共事,如何能知晓这些内宅之事?
昔日,他只见杜氏对自己如何温柔解意,待棠儿视如己出,只当杜氏是个温良恭顺的性子。
哪曾想对方背地里竟做出这等苛待嫡子之事?
青鸾这一番话,已对他造成巨大的冲击,心中更是烦闷不堪。
故而,当听闻青鸾还有事情要禀报时,唐时茂便有些不大耐烦,语气也不由地转为严厉,“怎么?你还想说些什么?”
青鸾一时被老爷冷厉的表情表情给吓住。
但是,许多话她已在心里头藏了许久。
以往老爷每次来看少爷,大都是在杜氏的陪同之下。便是鲜少的几次独自一人前来,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走。
府中都是杜氏眼线,青鸾自然不敢冒然去找老爷。
这还是这么多年来,老爷第一次主动找她关心少爷的情况,眼下又没有旁人在。
青鸾知道,这是她千载难逢的机会。
若是错过这次,下次她再想寻得类似的机会,怕是难了。
故而青鸾鼓足勇气,一鼓作气,将这些年来杜氏明里暗里整治、刁难唐小棠的手段,一股脑地给说出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