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怎么了恸儿?”玄湛小心的扶着怀中的人儿直起了些身子,“是不是哪里难受?是不是肚子还疼?”
“我……”云恸有些慌,“什么意思……孙大人所说的是……是、是什么意思?我肚子怎么了?”
这人已经连着问了两次他的肚子是不是疼了,这好端端的怎么会如此在意他的肚子?
“还有……我身上并无外伤,孙大人怎么说、怎么说我失血过多?”他方才便听得云里雾里,可是越说他却越是听不明白。这怎么越说越远,这所说的怎么听也跟他毫无关系啊。
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模样,玄湛满心都是苦涩,都是说不出的沉痛,他抬手轻轻捋顺他汗湿的头发,擦掉他额际浸出的冷汗,“恸儿。”
云恸满含期盼的目光紧紧锁住他的脸,希望从他口中吐出的不是那如同天荒夜谈的荒诞之言。
捧着他汗湿的脸,拇指轻轻摩擦他的脸颊,“恸儿。”
云恸抬手抓住他捧着他脸颊的手,殷切不已的看着他。
“恸儿啊。”指尖仔仔细细抚过他脸颊上的每一寸,“你喜欢孩子吗?”
“……什、什么?”
玄湛眼中的悲伤越发厚重,厚重得让云恸看着心莫名发颤。
“我喜欢孩子,他有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唇,小小的小手,小小的小脚,他会一点点长大,从蹒跚学步长成英伟少年,我会教他读书识字,教他明辨是非,教他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可能会长成恸儿的模样,会叫我父皇,会叫你爹爹,有一天,他会从我手中将这大胤的江山接过去,成为一代英明的君主,成为史书上让人颂扬的帝王,如果……有这样一个孩子,恸儿你会喜欢吗?”
他从未有过期待,甚至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竟也会有子嗣,有一个承继他们共同血脉的孩子……可是,竟就会出了这等惊异之事。
云恸神色茫然,对于玄湛的话,他甚至一句都没有听明白!
第86章 罪孽
“陛下……”
全安嗫嗫不安的出声轻唤了一声已久坐三个时辰都没有动弹一下的皇帝陛下,虽入了夏,可是夜凉如水,这暖阁里什么都没有,再这样下去,只怕是要受了凉了。
玄湛静坐于榻,目光有些游散,却是落在对面那紧闭的内殿殿门上。
他想过隐瞒此事,就只当是一场梦,不告诉他真相,甚至一辈子都不让他知晓,将这件事就这样瞒一辈子,不为他添任何烦忧,让他就这样过一辈子,简简单单像寻常男子一样。
可是……
不曾有过的奢望一点一点吞噬了他的心。
从未有过的希翼这般突兀的出现,一想到他们也会有他们共同血脉子嗣,想到会有一个像他心尖上的人儿的孩子,他想要这个孩子,他们的孩子,能将他们血脉与之相溶在一起的独属于他们的孩子。
他是帝王,是天下人口中的九五之尊,可他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他也有着凡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惧、爱、恶、欲。
他幼时得方外高僧为他批过命,他这一生贪、嗔、痴、慢、疑、不正见。
一生杀戮不断,会立万世之功,为天下颂扬,却也会损福折寿,亲缘浅薄。
当年他出生时,太子已立,先皇因高僧为他批注的命格,甚至一度动了改立储君之意,后因太子母系根基太过庞复而罢了这心思。
却不想到底是天意难违,还是他命数在此,天祚十四年,太子遇刺身亡,先皇病入膏肓,他临危之时被立为太子,终是走上这帝王之路,也是他一生杀戮的开端。
是否会立下那万世之功他不知,但杀戮不断,亲缘浅薄却是应验了。
亲缘浅薄他从不畏惧,为了这个让他想要为止守候一生的人儿,他甚至并未有过要留下子嗣血脉承继这大胤的江山。
他想要的,只不过是与那人相守一生。
以前总想着,能跟他携手白头,那便是他此生唯一的夙愿。可是当他知晓,原来他们甚至还可以有血脉的延续,他竟还是起了贪心,想要贪得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为了这私心,甚至不惜这般伤害他……
是啊,伤害了他。
那人儿眼中弥漫的绝望从未如此深沉过,即便是当初他强要了他,将他困在这深宫的牢笼中,也从未让他这样的伤心绝望。
绝望中全是凛冽的恨!
他恨他!
恨他让他以男儿身经历如此之事,恨他让他如同女人一生孕育子嗣,恨他将他的人生搅得如此天翻地覆,更……'恨他让他成了一个怪物……
我是一个怪物……
那人儿绝望的捶打着自己,不断的说自己是怪物。
那一字一句椎心泣血的怪物,如纯刀一般凌迟着他的心。
孕育他的子嗣对他来说不是任何值得欣喜的事情,而是耻辱,是他雌伏在他身下的见证,是他折辱他而来的孽障,是他的罪!就算是老天都容不下这个罪孽!
那全然崩溃的人儿甚至诅咒那个刚刚失去的孩子,诅咒他是孽障,是天地不容的罪,所以老天将这个不容于世的罪孽收走了……
“陛下……夜深了,奴才伺候你歇下吧。”看着皇帝那抓着矮几上颤抖不已的手掌,全安哽咽着低声劝慰。
玄湛有些恍然的看着那如豆的烛火,恍恍惚惚的开口道,“……全安,你说……”
“主子。”终于听到静坐几个时辰的皇帝陛下开口,全安倏然一惊,忙低声应了。
“朕的孩子……真是罪孽吗?”他呐呐的低语,带着畏惧和不确定。
全安鼻头一酸,看着怔怔望着他的皇帝陛下,他忙将眼角的泪意抹干,强自笑起来,“陛下,您这说的什么话?您是九五之尊,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君王,您的孩子都是这全天下最尊贵的贵胄,怎么会是罪孽?”
顿了顿,全安轻叹了一声,“陛下,小殿下孕子一事,实属天赐的恩泽,只是事出突兀,小殿下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身,突然告知他能孕子,他一时无法接受本就是情理之中,老奴相信,给小殿下一些时日,待他平静下来,他定不会再如此抗拒。”
男子孕子,虽说是举世罕见的旷古奇闻,违逆阴阳,但是对陛下来说,这何尝不是上天的恩赐?
可是,男子孕子,确实是违逆天理,小殿下一时无法接受也是情理之中。
何况,当初小殿下还是被陛下强要了。
他想,如若两人两情相悦,现在的情形一定不会是这样。
“天赐的恩泽吗?”
“陛下,男子孕子这等旷古奇闻举世罕见,不是天赐的恩泽又是什么?”全安将他肩头滑下的薄披风小心给他披上,“陛下,您和殿下都是有福之人,定会得天庇佑。”
“是吗?”玄湛苦笑着摇摇头,“但愿吧。”
“陛下.”“下去吧。”他疲乏的摆摆手,示意全安退下。
全安看了看这空无一物的暖阁,“陛下,夜深了,安歇吧,殿下这里有孙大人和奴才照应着,不会出任何岔子,您这眼珠子都熬红了,再这样下去,您的龙体哪里承受得住?”
雍州水患,殿下又出事,这一桩一件叠着,这主子爷定是熬了多日了,又是今日这连番的打击,就是铁打的人也会受不住的。
小殿下拒不见陛下,陛下痴痴的在这里坐了半宿,看这架势竟是要在这里熬过这一宿……“陛下,明日您还要早朝,王大人已经连着递了两三道折子来了,雍州之事迫在眉睫,几十万的受灾百姓等着朝廷的旨意,前朝没您这主心骨,什么事儿都办不下去,您今儿再熬上一宿,明日如何扛得住?”朝中政务堆积如山,朝臣没有决断之权,还得要这主子爷亲自御批,可是以这般模样,这皇帝陛下又挺得了几时?
玄湛只是倦极的摆摆手,示意全安下去。
劝过之后皇帝陛下依然不为所动,全安也是无法,这主子的脾气他最是清楚,如若再劝下去,只怕是要惹得他恼了。
他悄悄的退了出去,唤小太监搬来枕被,撤了暖阁靠窗坑床上的矮几,将被子铺上。
“那奴才在外头守着,陛下您在此处歇一宿吧,好歹闭会儿眼睛,您眼珠子都熬得赤红了。”看着皇帝,全安难得越了一次矩,“主子,您听奴才一句,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您还要照料殿下一辈子,您现在就把身子熬垮了,以后可怎么办?”
劝完皇帝陛下依然无动于衷,全安只得悄悄退出去。
丑时正的时候,他进来瞧了一次,看见皇帝陛下依然静坐在软榻上,让人备了杯参茶搁着,寅时正他进来瞧得时候,皇帝陛下依然静坐着,那参茶也原封不动的摆在桌上,全安急得团团转。
想来想去无法,他最后进了内殿,打算瞧瞧里边儿的小主子之后再来劝慰这皇帝主子,可是进了内殿,却看到那抱膝坐在龙塌边角上颤颤发抖的云恸,还有跪在榻沿哭红了眼睛的福全,想要劝慰的话就这样梗在喉咙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现到底是将谁伤得更深,可是他想,陛下这般不好受,身为身生之人的小殿下只怕更加不好受,无论他有多排斥这个孩子,此刻最疼最伤的,定然不是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