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璧说:“你们在说什么?愚弟不明白。”
文渊扯着他在桌边坐下,掏出一叠报纸:“贤弟就别瞒着我们了,看白话话本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实不相瞒,我们也看了!”
杨廷璧笑了一下,不说话。
原若溪追问道:“若这话本当真是你写的,何不把下半部拿出来,让我等先睹为快?”
杨廷璧问道:“二位贤兄为何觉得这部书是我写的?”
文渊说:“除了你,还有谁有这等才情?再说了,贤弟姓杨,杨康也姓杨,杨铁心也姓杨!”
杨廷璧说:“杨康难道是什么好人?”
文渊一滞,与原若溪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你果然看过!”
杨廷璧不得不再三保证,这本书绝对不是他写的,能写出这种绝顶故事,岂是有技艺与才华就够的,还需得有沉甸甸的阅历与对人心的洞察。
文渊与原若溪只能怏怏不乐地走了。
杨廷璧送走二人,泡了壶茶,坐在桌前看今天的《大楚晨报》,然而往常读来如饥似渴的文字,这时候却似没了吸引力,杨廷璧合上报纸,叹了口气。
方才兵部车驾司郎中前来,乃是想请他写一份檄文。
近来京中政治动荡,他有堂兄在朝为官,近日来多番叮嘱他需得小心谨慎。陛下正严查抚恤银一案,已牵扯出不少戚畹权贵,譬如成亲王,户部尚书等人,都已被收押大牢。朝中许多人手都不干净,这帮人不希望陛下再继续追查下去,必定会有所动作。
方才兵部车驾司郎中来请他写檄文,虽未言明,但杨廷璧已经猜到,这楔文是为了声讨陛下之举措。胆敢对陛下指手画脚,若是被追查出来,只怕京中大乱。
杨廷璧虽然拒绝,但是却不知该如何处置,隐瞒不报也不是,检举揭发也不是,杨廷璧思前想后,索性命家童收拾收拾,离京南下去也。
顾励近来也颇为愁闷,他早在动手时就想到了,彻查抚恤银案会遇到阻力,但是没想到阻力这般大,现在朝臣们都在劝他,既然抚恤银案中的贪官们都落网了,不如见好就收,陛下既然都仁慈宽厚地放过了阉党,这次贪污案,便也酌情从宽,又有何不可。
但是顾励既然动了手,就不可能雨过地皮湿,雷声大雨点小,他痛恨腐败官员已久,此次就算不能一网打尽,也要敲山震虎不可!
哪知道第二天顾励一觉醒来,京城中大街小巷贴满了讨贼檄文,声讨的对象,则是穆丞相。
这帮人不敢把矛头对准顾励,便指责穆华龄老奸巨猾,包藏祸心,挑唆陛下枉顾伦理纲常,对亲兄弟下手。又说穆华龄查贪腐案,纠察腐败官员是假,对付政敌是真。
檄文贴的到处都是,京城中处处都有人流传讨论,那些即便是想为穆丞相说两句话的,见这风向不对,也不敢开口了。
穆丞相连忙上疏请辞,称病在家,也不去官署了。
“这帮狗东西倒是打得好算盘,把穆丞相干掉了,朕便如同失了一臂,元气大伤。”
顾励一听见檄文之事,便把康启宗叫来,让他好好查查檄文幕后主使之人。
然而这帮人既然敢这么干,事情就必然做得够隐蔽,一时半会儿是查不出什么的。檄文贴满了京城,现如今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纷纷,更有不少不明真相的京城百姓痛骂穆华龄,叫穆丞相连门都出不了。
顾励琢磨着,需得赶紧把这事解决,眼下查檄文的幕后主使是次要,尽快扭转风向最为紧要,不能让穆丞相为他担这骂名。顾励叫人去找俞广乐,趁着这段时间,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反讨贼檄文》。
俞广乐来时,先是向顾励禀报《大楚晨报》的销量。他这段时间加紧雇佣了一倍的人手,报坊日日刊印不断,每日印出三万份的报纸,却也只够卖两个时辰的。
顾励问道:“讨贼檄文的事你听说了吧?”
顾励焉能看不出来,俞广乐一进来就先说报纸的事,乃是为他报喜,好宽慰他的心。
现在俞广乐在宫外头待的时间比宫内多,讨贼檄文这两天闹得沸沸扬扬的,俞广乐怎能不知道。
俞广乐宽慰道:“陛下不用为了这等卑鄙无耻的小人心烦,陛下彻查贪腐大案,乃是为了天下百姓,百姓们都明白的。”
顾励把纸张卷成筒,敲了敲俞广乐的额头:“你聪明伶俐,自然明白朕的良苦用心。可这天底下多得是蒙昧的百姓,读的书不多,识的字不多,谁的嗓门大,他们便听谁的,相信谁说的。”
顾励把纸筒递给俞广乐:“这篇文章,明日刊登在《大楚晨报》上。”
顾励一脸得意:“论嗓门大,他们能大得过我吗?”
第二天的《大楚晨报》,罕见地卖了三个时辰才售空。
并不是没有人来买,而是俞广乐又多雇了人手,连夜加印,务必要让更多的人读到今天这份报纸,听见顾励的声音不可。
“啪”地一声,瓷器摔碎的声音。
太后愤怒至极,保养得宜的面容竟然都扭曲了:“好一片《反讨贼檄文》,瞧瞧这上头说的是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把成亲王等勋戚定罪,并非枉顾伦理纲常,反而是为天下万民自断手足?’”
太后把报纸揉成一团,忿恨地砸在地上:“这个顾宜兴究竟是什么人?!这所谓的《大楚晨报》,又是哪个狗胆包天的逆贼刊发的!”
左世爵施施然弯下腰,捡起报纸,抚平折整齐,笑道:“太后就算动气,也别拿臣好不容易买到的报纸撒气啊。虽然这《反讨贼檄文》写得一般,但这《射雕英雄传》还是大可一观的。”
太后听见他这般轻松的语气,不禁愈发生气,焦虑道:“左尚书,您怎地还是这般置身事外?您看看这《反讨贼檄文》写的,竟是叫咱们的苦心布置全打了水漂。”
左世爵乐呵呵笑道:“太后说的哪儿的话,什么叫咱们?臣只是给太后出了个小小的主意,做不做,那不还是得由太后自己决定吗?”
太后被他一噎,脸色沉了沉,说:“左大人,您愿意帮哀家,不还是为了把穆丞相拉下马吗?您想着丞相那个位置,多少年了?瞒得了别人,瞒不了哀家!”
左世爵这才收起了一脸轻松的笑容,淡淡道:“那又如何?穆丞相年纪大了,臣可以等!”
太后拿这狡猾之徒没有办法,只得软下声音,求道:“左尚书,您一向足智多谋,这次勤儿遭此大难,您务必得帮哀家一把啊!”
左世爵抚平报纸上的折痕,盯着只占有一个小小角落的“今日天气”,思索道:“这一次,只怕臣也束手无策啊。”
王正倒下去,穆华龄又起来了,陛下宠信的目光,永远都落不到他身上。眼看着穆华龄一步步将六部的权力都收在手里,他却只能在这日复一日的收紧中狼狈挣扎,何其困窘啊。
左世爵告辞离开,出了宫,上了轿子。他让轿夫绕道,先去一趟《大楚晨报》的报坊转转。果不其然,一队官差们把报坊围了起来,勒令立即关门停业。
左世爵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哪个糊涂官的授意,也不知道仔细看看这《大楚晨报》吗?单单就这“今日天气”一项就能窥知,这《大楚晨报》后头,有天子撑腰啊。
城头上陛下预测天气那事,别管背后是灵台的哪位宦官在测算,都让左世爵记忆犹新。如今看着今日天气总能八九不离十,有点脑子都能猜到,这《大楚晨报》,它姓皇啊。
左世爵下了轿子,走向报坊。官差中有认得左世爵的,连忙带人行礼。报坊明面上的主人是个不起眼的中年男人,生的一副好眼力,已认出了左世爵,连忙上前行礼道:“左尚书,小人这报坊本分经营,童叟无欺,也不知这几位官爷究竟有了什么误会,还请左尚书为小人做主啊!”
官差们刚要开口,左世爵道:“你们都退下吧。”
官差愕然,没想到堂堂朝廷二品大员,竟然会为这么一个小小报坊说话。眼看左世爵虽是面带笑容,神情却不容置疑,官差们稍一犹豫,还是带人离开了。
报坊老板连连感谢,左世爵上轿离去。
左世爵没急着回府,他约了人。轿子在一处丝竹茶社外停下,左世爵下了轿子,进了茶社。
这可不是说书人柳敬亭混迹的那种茶楼,茶社地段偏远,环境清幽,鲜少有人造访,但凡有客,必是贵客。
左世爵走进茶楼,上了二楼雅阁。一个中年男子已等在里面了。这男子头戴四海平定巾,身着深衣,左手捏着一本册子,是个读书人模样,看着三十七八,正是壮年。
这人就是南方复社的领袖,张怡。
两人一番寒暄,张怡亮出手中的册子,册上居右四个大字《大楚晨报》。这是茶楼派人买来放在雅阁内供茶客们消遣的。
张怡笑道:“左尚书,方才愚弟翻阅了一下这《大楚晨报》,大有乾坤啊。”
左世爵在他对面坐下,问道:“哦?张贤弟看出什么来了?”
“这《射雕英雄传》就不用说了,近来京中刮起一阵射雕狂风,就是愚弟这等崇尚复古文风之人亦不能幸免。就说这篇《反讨贼檄文》,虽是大白话,但亦不乏精妙之语,普通百姓也看得懂,可以说是雅俗共赏。依愚弟看,过不了多久,京中怕是要多出不少白话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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