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半天才发出沙哑声响:“少主。”
眼前的中年人甲上布满灰尘,面上尽是风霜,不知已有几日没换洗过衣裳了。如此看来,关隘守军是抱着伏节死义在雁荡关硬抗。
赵凤辞领着羽林军沿云州驻营,一路上沉默寡言。待军队整顿完毕后,他方才开口问翟墨:“翟伯父,祖父可还安好?”
翟墨长长一叹:“尉迟硕这老贼伤了将军的脾肺,将军虽已苏醒,但元气大伤,精神并不是很好。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日才能完全恢复。”
赵凤辞面色肃然:“劳烦伯父带我去见祖父一趟。”
翟墨带赵凤辞上了城楼,在一个破旧的卧房中见到了泾阳霖。
镇北将军两鬓如霜,已是满头白发。他阖目躺在厚重的被裘中,嘴唇白无血色。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泾阳霖眉头微蹙,却没有睁眼。
“将军,您看看是谁来了?”翟墨走上前去,在泾阳霖耳畔轻声道。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侧目看向门边的身影。只是须臾一瞥,目中却映出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
赵凤辞单膝跪地:“祖父,辞儿率一万羽林军,前来驰援雁荡关。”
作者有话要说:将军少年出武威, 入掌银台护紫微。出自李白《赠郭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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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诉衷情【七】
泾阳霖挣扎着要从榻上起身, 赵凤辞与翟墨忙欲上前搀扶,却被老将军挥手制止了。
他靠在石墙上, 缓缓吐出一口气,“辞儿, 离祖父再近些。”
赵凤辞卸下身上轻裘,大步上前,握住了祖父布满老茧的手。
“祖父, 辞儿驰援来迟了。”赵凤辞跪在榻前, 将额头抵在泾阳霖的手心。
这是他幼时撒娇时惯做的姿势。从小长到大,镇北将军对他要求一直很苛刻。军士们都是鸡鸣而起, 祖父却每日不到五更便将他唤至庭中舞枪弄棒。每当赵凤辞筋疲力尽,大汗淋漓地跌在地上, 祖父都会用掌心抵住他的额头, 让这只顽强的幼兽歇息片刻, 起身再练。
泾阳霖俯身低咳了几声, 叹道:“祖父终归是老了啊。”
赵凤辞想到靖阳帝在殿上的失望神情,眸色微黯。
镇北将军骑马征战三十余年, 曾三次率军击退进犯的胡部, 是当之无愧的安国之将。一朝战败,朝廷就淡忘了泾阳霖曾经立下的功勋,将守关之失全怪罪于他身上。
翟墨呈上了一副北疆州领图, 摊开在将军榻前。泾阳霖强打精神,指着象征云州的黑点道:“尉迟硕于半月前首次向关隘发起夜袭,当时我坐镇府中, 镇北主力军已去往渝北口,雁荡关只留有守军八千余人。那一夜战机延误,让尉迟硕攻破城楼,打进了云州城。”
赵凤辞心中一涩,大芙自建朝以来从未让胡部入过雁荡关,如今尉迟硕在祖父眼皮子底下攻进关内,祖父恐怕会因此愧辱余生。
“我收到急报便连夜赶至关隘,率云州守备军与尉迟硕的军队正面开战。打了两天两夜,终于将延曲部的人马逼退至关外。但雁荡关守军在此次突袭中死伤惨重,折损过半。尉迟老贼见守军兵力不足,每隔几日便会率兵强登关隘。”泾阳霖顿了顿,“若朝廷援军还不到,剩余兵马恐怕撑不过下次突袭。”
赵凤辞的手指沿着北境十六州指向渝北口:“我可率羽林军先行,沿关隘抵御延曲部的强攻,等待镇北驻军折返,从而再发起反攻。祖父,镇北主力军几日可抵云州?”
听到此处,泾阳霖闭上眼睛,久久未答。翟墨在身后道:“殿下,雁荡关自三日前……便已失了镇北军的行踪。”
赵凤辞讶异:“为何?”
“延曲部屠尽平成关守军,熄了平成到雁荡关的烽火,镇北主力行至安赣郡便失了踪迹。将军担忧,镇北军寻不到辨位的烽火,迷失在了塞外风雪中。”
赵凤辞倏地一凛,北疆万里冰封,镇北军若是在暴雪中迷失了方向,恐会陷入道尽途殚的境地。若乘机被延曲部半途围剿,便是凶多吉少。
难怪他率军北上时,没看到雁荡关的连天峰火。
“平成关有多少延曲部人马?”赵凤辞问。
泾阳霖低咳了数声,应道:“五千之上,不足万人。”
他见长孙眼中闪过坚毅之色,霎时明白了赵凤辞的想法:“辞儿——”
“祖父,翟伯父。”赵凤辞站起身,“镇北驻军若出任何闪失,此战大芙便无胜算。我留五千羽林军驻守雁荡关,带其余人马强登千里长垣,点燃沿途的烽火台。”
重燃狼烟为主力军辨位,的确是镇北军的唯一生机。泾阳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按住了长孙的肩膀:“你可还记得十四岁初次出征时,对我许下的阵前之诺?”
“尽忠君之事,领千骑还归。”赵凤辞抱拳,“十年来,孙儿无一日敢忘。”
“将军,少主真的长大了。”见赵凤辞走远,翟墨对泾阳霖开口道。
泾阳霖盯着赵凤辞远去的背影:“他从未让我失望。”
*****
北疆长垣以雁荡关为始,西至平成关,绵延千里而不绝。
铺天盖地的暴雪席卷着整个北境,一行数千人的长队自雁荡关出发,迎着风雪疾行。军士们皆披着深色大髦,头戴棉绒毡帽,手握银穗长矢。远远望去,宛若冬日猎食的塞外狼群。
离雁荡关最近的烽火台坐落于三十里外群山高耸处,在茫茫风雪中隐约可见。羽林军派出去的探子回报,烽火台上大约有数百名胡部士兵。
赵凤辞翻身上马,厉然出声:“诸将听令!”
“在!”
“头阵二百人,随我直取此地。待烽火台狼烟一起,尔等二百人为一营,十里为一台,沿长垣逐个取之。”
“十里烟起一台,即刻奔袭别处,速战速决,不得耽搁。”赵凤辞扬起长剑,“去!”
“是!”
腰间长剑出鞘,赵凤辞率前列二百人,从羽林大军中冲出,直奔陵上高地。
延曲部皆以为关隘守军已是强弩之末。烽火台上留守的数百胡人士兵听到坡下传来呐喊声,才知是守军来袭,匆忙从堡中运出火箭石弩应战。还未等烽火台上传递信号的军鼓响起,赵凤辞便驭马奔入胡人中,挥剑抹了击鼓人的颈。
羽林军随即跟随五殿下冲上烽火台,与延曲部士兵展开了激烈厮杀。赵凤辞听不到耳边风雪呼啸,只觉目及之处皆是血红。他接连刺穿十余名挡在身前的高壮胡人,手持浴血长剑,大步向高台走去。
赵凤辞拂袖抹去颊边一丝血痕,在寒风中燃起了火石。
长垣下的羽林军们在大雪中肃立等待。不知是谁率先吆喝出声:“烽火燃了!”
众将士仰头一看,只见远处的烽火台在漫天风雪中燃起了第一道狼烟。
紧接着又有二百人从队伍中策马而出,朝下一个烽火台疾驰而去。二营,三营……雁荡关蜿蜒往下,一座座烽火台接连燃起狼烟,燎若繁星,绵延不绝。
赵凤辞已算不清自己骑马狂奔过几座高台,凛冽北风肆虐着他的战甲,刮拂着他的脸颊。他的全身置于极寒之中,唯有心口是暖的。
那里存放着他的定情之物。
平成关的延曲部驻军反应过后开始回击,发现为时已晚。两日之内,羽林军不眠不休,跨过千里雪境,点燃了雁荡关的数百座烽火台。
延曲部大军兵临雁荡关第十九日,关隘收到镇北驻军军报,主力军已绕过安赣郡,近丘宁道,正在立刻回返。
狼烟四起,烽火连天,为镇北战士点亮了归途的路。
赵凤辞同羽林军折返雁荡关,镇北将军率众将亲自下城楼相迎。
泾阳霖气色仍有些苍白,身上却穿着最高规格的礼甲。他被翟墨搀扶着,缓步走到赵凤辞跟前。
祖孙二人不必多言,心已相通。泾阳霖拍了拍赵凤辞的甲胄:“好小子。身上都是血腥气,熏死个人,还不快去洗洗。”
赵凤辞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血污:“将士们都没洗,我先不打紧。”
泾阳霖气笑了:“你这小子白白生的这般俊俏,怎的如此邋遢。怪不得在广阳待了那么多年,仍没有姑娘家瞧得上你。”
赵凤辞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我在京中已有心上人。”
此话一出,镇北府将领全炸开了锅。
他们天性淡泊的少将军,竟在广阳都这个大染缸里,开窍了。
延曲部失了雁荡关的烽火台,近几日偃息旗鼓,退至关外百里。羽林军趁此机会,开始在雁荡关沿线建造防御关哨。
夜深人静时,赵凤辞独自登上关隘的城楼,躺在楼顶草垛上,看着月朗星稀的夜空。
他发了半晌呆,将绑着红绳的青丝放在月下细看。
闻雪朝于他而言,就如那天上皎月,水中镜花。不知为何,赵凤辞总觉得闻雪朝离自己如此之近,却又像是远在天边。触之可及,却好似一碰就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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