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并非先帝……罢了,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做得对。”
“无论当今是什么性格,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沈梒微微垂下了眼帘,“此次回京,我便无数次告诉自己……唯稳唯稳,方能长久。”
谢琻手一顿。他缓缓直起了身子,转身看向廊下的沈梒。感受到他的目光投来,沈梒抬头,微微向谢琻笑了一笑。浅金色的暖阳和桂树浓荫的斑驳光点,泼洒在了他的墨发、肩头和身形之上,安宁静好。而他的笑容平和且柔软,似是初夏的清晨最朦胧而青涩的浅淡阳光。
谢琻的心又忍不住悸动了起来。而伴随着那深深悸动的,是隐秘的不安和患得患失。
“良青……”他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你怕吗?”
你怕不怕重头来过?你又怕不怕重蹈覆辙?
如若再走一次来时路,你会不会如我一般畏惧前方的暗流和湍急?
因为失去过,所以才更加如履薄冰。
沈梒弯了弯唇角,柔声道:“你呢?”
谢琻捏紧了手中的花帚,沉默半晌,终于低声道:“……我有些怕。”
唯有在这一人的面前,似乎顶天立地、似乎无所畏惧的谢三公子,方能剖开自己胸膛中最隐秘的恐惧。
“我也怕。但让之,我相信哪怕重遇风浪,我们也定不会重蹈覆辙。”沈梒望着他,“最坏的结局,我们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只要此心不变,没有什么能再让我裹足不前。”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未来会如何,新帝登基,朝政瞬息万变。这京城的局势或许的确瞬息万变,但不变的确是那永恒的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但莫名的,沈梒的话让他心头一松。谢琻呼了口气,也冲他微微笑了起来,那平静又无所畏惧的力量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之中,温暖支撑着他的灵魂。
————
沈梒归京的第四日,正宁帝终于下旨召见了他。
昭仁殿中,田长学正侧坐在一方矮凳上,恭谨地欠身回禀着春涝之事。正宁帝居于大殿上方,手指摩挲着杯子的侧壁,垂目听着田长学的汇报长久没有吭声。
这个时令春季方过,正是雨水茂泽的日子。北方倒还好,南边却已是下了好几场“龙舟水”,贯通南地的沩水、阜水二河直接泛了几千亩的农田,两岸城池无不受灾。
这水患问题是前朝遗留下来的难策。堤坝是年年修,水灾也是年年犯,真金白银砸下去,却都似被水底的龙王吃了一般,半点成效也没有。而今年的水灾又泛的格外严重,江南的水稻本就因去年的隆冬而冻死了不少稻苗,若是今春又涝死了一批田地,这年的收成定要大打折扣。
田长学是都水清吏司郎中,也是南方人,最了解南地的水患。此次正宁帝召见他询问关于兴修水利之事,他也提前准备了很久,如今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正宁帝听得很认真,当田长学的汇报告一段落,他“唔”了声,沉吟着道:“筑堤障河,束水归漕;筑堰障阜,逼阜注沩。以清刷浊,沙随水去。这章程听着倒是有些道理。沩水砂石甚多,生于上游而积于下游,长久不通,方生水患,这些道理朕是晓得的。你这法子清沙理水,的确是从根子上解决了些问题。只是这阜水亦十分湍急,如何方能确保在 ’逼阜注沩’的过程中,不再发生溃堤之事?”
新帝年少,十分礼贤下士。他与先帝最大的不同便是,若有不明不解之处,定会垂询臣子。哪怕自己说的有些不正确的地方,也会鼓励臣子对自己进行指正,并从不因此而嗔癫动怒。
田长学知道正宁帝的脾气,此时听他这么问了,便立刻一五一十地道:“回皇上,若想不溃堤,还是要兴修堤坝。就以关卡高家堰为例,臣以为若要修葺,必当密布桩入地,深浪不能撼;桩内置板,板内置土;土则至自远,皆坚实遮。”
正宁帝微微颦眉:“许是又一笔大开销?”
“这……若想堤坝稳固,的确是要的。”
正宁帝思索着,没有说话。
便在此时,忽听外面的内监扬声报道:“礼部侍郎沈梒叩见。”
正宁帝眼睛一亮,猛地坐直了身子,喜不自胜道:“先生来了!快请,快请!”
第84章 野火
这田长学是去年方调入京城的官员,以前只听过沈梒的名字,从未见过本人。他见平素一向稳重老成的正宁帝此时竟然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喜上眉梢,几乎望眼欲穿,不禁心中暗暗心惊。也不由得转过头去,想看看这名震天下的沈大人究竟是怎么一副厉害模样。
却见那高耸的殿门边,三品官那绯红的官袍一闪,一道修长的身影由远走近。田长学还没看到那人相貌时,心里便先是“咚”得一跳,随即暗暗心惊了起来——本朝的官袍袖宽肩溜,不显腰不显背,稍微矮胖一点的人穿上,都跟被麻袋套了的土拨鼠似得,根本上不来台面。
可不知怎地,这一身毫无出众的袍服穿在走来的这人身上,却显得飘逸雍容。犀带束着的腰又挺又细,其下一双笔直的长腿走来时,绯袍翻滚仿若流云奔腾,潇洒风流得难以言喻。但是看他这么不急不缓地走过来,便是一见极其享受的事情。
田长学不禁暗暗咽了口吐沫,再悄悄将目光上移之时,顿时整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得,长成这出众模样,他不拔尖儿谁拔尖儿?
沈梒并不知他在暗中嘀咕什么,此时缓步来至殿内,从容拜倒道:“臣沈梒,叩见——”
“先生快请起!”正宁帝已按捺不住,猛地站了起来,大步下御座来到沈梒跟前,亲自把他搀了起来,“朕——朕等了先生好久了。”
沈梒只觉少年帝王搀着自己的双手十分用力,甚至有些微微颤抖,心中也不禁感慨万千,抬眼轻声道:“臣亦十分思念皇上。”
正宁帝拉着他,唤人来搬上椅凳,亲自带着他坐下,才踱回御座叹道:“转眼竟已过去两年。记得先生丁忧返乡之时,朕还未登基,那时真觉得是幼鸟离巢,既不舍又不知所措……”
“皇上做得很好,”沈梒落座后,含笑道,“臣此番归京,所经之地只见民生富饶、百姓安康。黎民无恙且无所忧虑,这便是对皇上最大的肯定。”
正宁帝很高兴,却复又长叹一声,摇头道:“朕新近继位,还有许多要做的事。哦,这是工部的田长学,来奏南方水患的事情,你们没见过吧?先生不如也听听,朕想知道您的意见。”
田长学忙起身行礼,恭谨道:“臣虽未能有幸与沈大人谋面,却早闻大名,敬请大人指教。”
沈梒亦起身回礼,垂眸笑道:“指教实是不敢当。田郎中精专水患治理,我早有耳闻,也拜读过您的《河疏》,受益匪浅。”
田长学一愣,顿时隐隐激动了起来:“大人果然学富五车,竟对水利也有研究?”
需知他的《河疏》,写的便是水利兴修、水患治理的许多心得。他乃实务工匠出身,并不擅文辞,所以由他主笔的《河疏》虽包含本朝河道现状和修复难点等珍贵内容,却通篇看下来十分拗涩,外行之人不喜读之。
“谈不上有研究,只能说略知一二。”沈梒道,“南方此时正是汛期,若臣猜得不错,恐是沩、阜二水又淹了?”
“大人料得不错。”田长学道,又细细将方才所说的东西与沈梒又讲了一遍。
言毕之后,正宁帝缓缓地道:“朕亦知水患之害,是非小事。每年涝灾,都有千万黎民离家失所。只是若真要重修沩、阜沿岸堤坝,又是一大笔银子。如今国库虽充盈,但也不能乱动。武科马上就要开了,军部那边也是等着银子去重整军务、修葺边防。哪里都省不得,哪里却也不得随意了。先生,您对这水利一事,可有何见解?”
“皇上的顾虑,臣晓得了。”沈梒沉吟了片刻,举目问田长学道,“我有一问,想请教田郎中。’逼阜注沩’这法子,的确独到。只是沩水湍急,纵横绵延南北两地,阜水虽也壮阔,但终究不及沩水。沩强阜弱,以阜冲沩,这效果能好吗?”
田长学一愣,竟一时语噎。正宁帝挑起了眉,也将目光投向了田长学,静待他的回话。
略想了想,田长学还是道:“的确沩水较强,而阜水较弱。但这点沈大人不必多虑,只要在阜水两岸筑起高坝,全力冲砂,定有成效。正所谓合则流急,分则流缓,缓则停滞而砂积。若想一举解决因砂石沉淀而产生的水患,还是应将两水合并方位上策。”
沈梒点了点头,凝视着他徐徐地道:“田郎中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水患防治,乃是大事。这 ‘束阜’若做得不谨慎,还可能导致阜水倒灌,其患更是无穷。”
田长学有些不以为然,他下意识地还想再辩,但就在这一抬头时,对上了沈梒那双沉宁的秀目时却蓦地打了个磕巴,整个人顿时一凉。这沈大人不知怎地,看起来文文秀秀的,看着人时却有种格外压迫的感觉,让人说不出半句唐突的话。
冷静了一下,田长学咽下舌底那几句冲动的话,侧身向正宁帝道:“皇上,沈大人所说的确也有道理。其中危害利弊,恐怕还需臣回去细细推演才能得出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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