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良青不回来……
这个想法让他浑身一机灵,仿佛有一只极凶恶兽于黑暗中蓦然冲他发出了一声震天咆哮,恐惧和寒意竟让他因失血而迷糊了的神智重回了片刻清明。
不行,沈梒不能不回来。他是那么才华横溢的人,本该有一番大作为,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因这种可笑的方式离去?
我要去找他!谢琻猛地翻身坐了起来,急促喘息着,扶着岩壁勉强要撑起自己的身子。腿伤了算什么,今天就算是血干了我也要——
“你干什么呢?”
谢琻猛地一颤,蓦然回过头去。却见不知何时已然归来的沈梒正站在他旁边,皱眉盯着他,手还扶着他的肩膀。
他恍然,有一瞬间以为眼前这人是自己痴等太久的幻觉。然而下一刻沈梒已按着他的肩膀让他重新坐下,同时将怀中抱着的干柴扔在了地上。
那手掌的温度和身影提醒他,这人是活生生的。
谢琻深吸了一口气,脑袋一晕两眼一花,脱口而出道:“你到底去了多久!”
沈梒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小半个时辰吧,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谢琻没敢再说下去,他再也不要重经方才那一瞬的恐惧。
沈梒将找来的干柴摆成圆形,同时拿出火折子,随口道:“这样的天气想找到没湿的木柴实在太难,我也是找到了个凸起的山岩,扒开积雪才勉强捡了几根,但愿能用。”
他手中火光一闪,橘色的星火刺穿了蓝墨灰白的夜色。沈梒小心翼翼地用身体和手掌护住火苗,先点燃了木柴上的干草,然后不断一边用嘴吹一边轻轻用袖子扇着,那手舞足蹈的卖力模样让他看起来与那个提诗拼酒、吟词作画的风流公子简直判若两人。谢琻凝目看着他,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酸楚。
火苗一窜,地下的木柴终于被点燃了。沈梒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抬头冲谢琻笑道:“快靠近点,烤烤火。”
暖橙色的火焰跳动在他的面孔上,让侧脸看起来如同是上好的暖玉。当他越过飘摇的星火冲自己笑时,那双微微眯起的眸子中仿若散落了万家灯火和璀璨星河。
谢琻深吸了口气压下了胸口起伏的万千情绪,挪得近了点,一垂眼却正好看到了沈梒的指尖,惊道:“你的手……”
沈梒的手本来极漂亮。细白修长,肉骨均匀,一看就是握笔拈花的手,从没干过一天的粗活。然而此时因在深山中又是刨雪又是捡柴,十个青葱般的指尖已沾满污渍,还有两块指甲盖都裂开了。
谢琻心中难过,喃喃道:“本是柔荑般的手……”
沈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着谢琻道:“连柔荑二字都用上了,你该不会真觉得我是个女人吧?”
谢琻忙道:“瞎想什么呢,我没有。”
“最好没有。”沈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伸手拨了拨篝火,“你我初遇之时,便曾戏言我好看,那时你我不熟我也不便计较。但此时咱俩已有了生死之交,你再说这种话,我可当真了。”
“当真了你待如何?”谢琻笑问。
沈梒想了想道:“唯有罚你写青词了。”
两人相视,同时大笑。
有了篝火取暖,风雪又逐渐小了下来,二人谈天说笑不知过了多久,相继困了起来,便靠着彼此坠入了梦乡。
——
沈梒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忽听有人叫他。
“良青?良青?”
他本来睡得酣甜,此时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眨了眨困倦干涩的眼皮,扭头看去。不知何时谢琻已坐起了身,半跪在他身边,嘴角含笑轻轻推着他。
“快起来看。”
风雪已经停息。篝火不知何时也已然熄灭,外面的天色尚未全亮,青黛的朦胧光线如纱幕,笼在雪后寂静的山林。皑雪如素锦,罩着四野,表面上无一丝污痕。
沈梒揉着眼睛坐起身,半探出身,顺着谢琻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而去。
“看到了吗?”
万籁俱寂。似乎连飞鸟山兽都已荫蔽归巢,千山无声,天地如归始初。此时,于这万物懵懂的混沌状态中,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哔啵之声。
如同新生破壳,似乎含苞待放。
那一瞬间,他们终于望过了风雪尽头,等来了期盼已久的东西。
第12章 独鸳
内监引谢琻到了文华殿前的滴水檐下,轻声道:“先生还在里面。等讲过这一节了,自会招大人进去,请在此稍后。”
谢琻也不急,点点头应下了。
洪武二十五年的新岁刚过去,谢琻调任太子侍读的旨意便传了下来,今日是他第一日上任。此时他站在这缘廊下,趁等候的时间抬目于院内左右打量了一番,心中不仅暗暗赞叹。
或许是因近年国力昌盛之故,本朝渐渐兴起了奢靡精华之风,尤其是这两年,园林山水之道风靡全国。文人雅士们不想被人嘲笑俗气,又想彰显家底雄厚,多会在这园林上下功夫。听说江南有些豪贵家中庭院,奇花异草甲天下,且犹爱豢养珍惜野兽。北至漠北之孤狼,南至南疆之红鹤,通通收入一个院子里。修建一个院子的银钱,顶的上某些边远乡镇两年的开支。去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西苑修缮殿宇之事,也多少受了这奢靡之风的影响。
然而现在谢琻一路进来,看着东宫庭院陈设、园林布置,却无任何精彩夺目之处。最常见的便是中规中矩的松树,四季常青;墙根栽了一圈儿冬青,便于打理;池塘里空空荡荡,别说荷花了,连锦鲤都没有养。
种种细节仿佛都在告诉来客——此间主人不好身外之物。
谢琻又在廊下立了片刻,殿内终于传来些动静,片刻后殿门打开内监来传他进去。
谢琻撩衣入内,余光扫到了座上正吃茶的两道身影,低头拜倒在地:“臣谢琻,见过太子殿下。”
“大人请起。”一道少年的声音自上传来,“以后大人就是我的先生了,请务必免此大礼。”
谢琻起身抬头,这才看清了座上年仅十五岁的太子殿下。
这位太子乃是孝仪纯皇后所出,皇后崩后,便由嘉皇贵妃抚养长大。据说那位孝仪纯皇后也曾是风华名震京城的佳人,那般的美貌虽已随早逝的红颜而消散,但却多少遗传给了她唯一的儿子。
年仅十五的太子殿下虽尚显青涩,但天庭饱满,双目睿亮,双唇如珠。除两颊浅淡细密的小白麻子外,并不肖似其父洪武帝。
太子好奇地看着谢琻落座,开口第一句话竟然问道:“所以先生,去年的那夜您可曾真的看到腊梅?”
谢琻一愣,随即没忍住失笑出声。
自去年十一月末他与沈梒自南山林的风雪夜归来之后,一篇由他所写的《南山觅梅林记》便在京城传颂开来。文章自二人在酒肆偶得珍稀墨宝开始记叙,一路写到他们入山林、游荒山、遇风雪、坠马下、藏山洞、生篝火,全文神思巧妙,文笔更是润泽流畅,让人通文读下直觉酣畅淋漓,急欲知后事如何。
然而偏偏这样一篇引人入胜的文章,却在二人翌日醒来后一同望出山洞的地方戛然而止。文章似乎在暗示他们看到了什么奇景,然而却又没有明说,直勾得读者恨不得抓心挠肺。
此文传开之后,首先南山林成为了当季郊游的胜地。不知多少文人墨客追着他们当日走过的道路,重探南山林,连他们当日吃过酒的酒肆也生意兴隆了起来。
看着小太子期待的眼神,谢琻不由得又一笑,反问道:“殿下,有没有看到,看到了什么,有那么重要么?”
“为何不重要?”太子一愣,“先生的文章就叫《南山觅梅林记》,最后有没有看到梅花,不该是叙述的重点吗?”
谢琻还未说话,却听旁边的王郸悠然道:“谢大人这明明是借物咏人。既然人已经写完了,若执着于物,便着相了。”
这王郸乃是一代大儒,为人潇洒倜傥,年少时也曾入过仕,但因不喜官场的混沌作风而辞官离去。归隐的这些年中从不议国事,却偏偏教出了不少登科拜相的学生,于前年被洪武帝请出山来,白衣入朝,单独教导太子。
听王郸此时一语点破自己文章的深意,谢琻笑着不再说话。此时提起这篇文章,让他又不禁想起那夜的种种事情,连嘴角的弧度都不由得深了几分。
太子好奇的目光落在谢琻的笑面上,不禁叹道:“如今京城中人都说先生与沈大人的 ‘兰玉之谊’堪比 ‘管仲之交’。平生能有一友如此,足矣。 ”
谢琻敏锐地从小太子的语气中抓住了一丝羡慕,顿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可能完全是他多疑了,可能小太子作为一个久居深宫的半打孩子只是单纯地在羡慕别人有一位这般要好的挚友罢了。
然而谢琻还是下意识地……不太舒服。
他一向不是心胸宽广之人,写那《南山觅梅林记》又将它传遍京城的用意,便是让人时刻记得他谢琻和沈梒的关系密不可分。以前他没遇到沈梒的时候有多讨厌别人提“汀兰琅玉”,现在就有多喜欢听别人把他和沈梒放在一起讨论。走在路上哪怕捕捉到一点儿和“兰玉”有关的话,都有停下来伸伸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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