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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镝 (凉蝉)


  他虽看起来一切如常,最终还是病倒了,烧得浑身火热,昏昏沉沉。
  ***
  这一夜醒来,帐中十分安静。靳岄听见外头有风的声音,起身喊了声白霓。
  无人应答。靳岄口干舌燥,喉中烈烈生疼。他喝了点儿水,回头看见枕边放着叠好的狐裘。
  正是当日他给贺兰砜的。
  狐裘内衬有没法洗干净的稀薄血迹,靳岄把狐裘披在身上,想不起贺兰砜何时来探望过自己。他走出毡帐,心中忽然生出剧烈恐惧。
  “……白霓?!”
  仍旧没有回应。
  他心惊胆战:往日守在毡帐周围的大瑀士兵不见踪影。住帐周围静得可怕,见不到一个日常巡逻的烨台人。
  靳岄忙奔向车队所在位置,恐惧越来越强烈。
  白霓不见了,所有的大瑀士兵不见了,就连大瑀的车队也原地消失,无影无踪!
  靳岄忽然冷静下来。事情太异常了,必定有什么不对。他狠狠地掐自己的脸,疼痛提醒他,这并非做梦。
  风很大,穹顶悬满天外星辰,驰望原上雪光铮铮。靳岄被吹得打晃,在车队停留的地方怔怔站了许久。
  走回毡帐时,贺兰金英已经在里面等着。与之前不同,这回他坐着,靳岄站着,且他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白霓已带走大瑀车队。”贺兰金英说,“小将军,她不要你了。”
  靳岄不发一言,走向放置文书的木箱。一把剑压在他手背,贺兰金英轻声道:“别找了,她真的走了,连带你们的财物和一应文书。”
  “不可能。”靳岄声音微微颤抖,但毫不怯懦,“白霓纵然死,也不会离我而去。”
  贺兰金英:“为何如此笃定?”
  “她是莽云骑的人,是大瑀第一位女将军。”靳岄看向贺兰金英,眼前青年与贺兰砜一样,有一双浓黑中掺着碧绿的狼瞳,“保护我,送我到北都,这是白霓接到的军令。她不会违抗军令。”
  他深吸一口气,愈发大声:“而且,白霓姐姐如同我的家人!若贺兰砜遭难,你会弃他远走么?”
  贺兰金英:“若她收到的军令并不是一路保护你呢?”
  靳岄不禁一愣。
  “若大瑀皇帝只让她送你到烨台,只让她确保你可以顺利落入我北戎军将手中呢?”贺兰金英低笑,“质子,你是质子。为何大瑀这么多皇子,北戎天君谁都不要,偏偏要你?你只是靳明照的儿子,有什么资格代表大瑀到北戎作质?”
  靳岄心中震动,久久不语。贺兰金英所问的,正是他心里困惑不解之处。
  大瑀选他为质的消息传来时,父亲不在梁京,母亲惊恐困惑,禁卫军一行人风风火火将靳岄带往宫中,之后他再没回过家。
  在宫中居住的时间里,往日待他亲切的那些人,他一个都没见过。
  而入宫到离境,前后不过十日。太快了,他几乎是被人强行扔进这冰天雪地的北戎,甚至没能与母亲好好道别,所有御寒衣物与他爱吃惯用的东西,全是白霓捎带的。
  想到母亲,靳岄心中又是一阵窒息般的剧痛。父亲知道他被选作质子送往北戎么?他真的战亡了?莽云骑真的全军覆没?母亲呢?母亲怎么办?她虽是先朝帝姬,但与大瑀皇帝毫不亲近。听白霓说,当日为求官家放过他,母亲曾在皇太后的慈宣殿外长跪两日两夜,但他还是被推上了前往北戎的车队。
  “你父亲的尸身,是我收殓的。”贺兰金英忽然说。
  靳岄狠狠瞪他,那双黑珠一般明亮的眼睛里渐渐泛起水汽,眼眶红得像沁了血。
  他在此时此刻,在眼前一片混沌中,死死抓住了一根线头。
  “你是北戎的军将!”他厉声问,“北戎军将,为何会出现在金羌与大瑀交战的地方!”
  贺兰金英肃然起身,垂首时目色犀利,又带几分嘲讽之意:“你说呢?”
  靳岄头晕目眩,他仍发着高烧,白霓不在身边,那仅剩的神智令他强撑自己,不敢倒下。
  忠昭将军靳明照是大瑀最锋利的枪,北戎忌惮他,金羌忌惮他……大瑀皇室,同样忌惮他。
  一场合围靳明照和莽云骑的阴谋!
  “天君慈悲,他不杀你。”贺兰金英掀开毡帘,没有回头,“若是大瑀人知道忠昭将军的儿子要给北戎人当奴隶,会有什么想法?”
  话音刚落,身后咚地一响,靳岄已昏倒在地。
  ***
  高烧令靳岄混混沌沌,他似是遁入一场漫长无垠的大梦,一会儿是梁京的街巷,一会儿又是无边无际的暗夜。他一声声喊白霓,只有苍鹰睁大了血红的眼睛在头顶盘旋,无人回应。
  有一双很小、很柔软的手抚摸他的额头,怯怯地说着他听不懂的北戎话。梨干塞到他嘴里,又被人匆忙拈走。
  白雀关上阴云密布,铺天盖地的大雪。莽云骑的尸体铺了满地,他立在尸山之上,嘶声喊所有他记得的莽云骑士兵名字。
  他看见白霓骑着她的马越走越远,他追不上。
  胸口剧痛,呼吸急促,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毡帐里,口中尽是苦涩的药味。枕边一张油纸,放着半颗狮子糖和几片梨干。
  毡帐不大,陈设杂乱,还有油茶与羊粪混杂的浓郁怪味。靳岄知道这是贺兰砜一家的毡帐。他强撑着下床,披上狐裘走出去。
  烨台人口不多,营寨并不大。贺兰砜的家在烨台边缘,此时营中有兵士三三两两巡逻,并不十分仔细。靳岄蹲跪着爬出一段,见无人注意,忙起身朝驰望原方向疾奔。
  此时虎将军帐中,贺兰金英刚给自己冲好一碗油茶。
  “你走的时候是普通士兵,回来已经是百夫长。”虎将军不跟他打曲折的官腔,边吃边问,“究竟立了什么功?”
  贺兰金英不答。
  “那金羌同大瑀打仗,我们北戎怎的还千里迢迢跑白雀关去凑这混子热闹?”虎将军又问,“听说传军报的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贺兰金英摇摇头,只是笑。
  “你真是撬不开嘴的铜壶……对了,既然当了百夫长,那就别住那破毡帐了,我给你安排新帐与牛马。”虎将军习惯了他的沉默,“你们兄妹三人,没奴隶不行,我分你几个。”
  “不必。”贺兰金英终于开口,“我们有奴隶。”
  虎将军吃惊:“哪儿来的?身份可登记了?”
  “不必登记。”贺兰金英撕下一片羊腿,边吃边笑,“就是那大瑀质子。”
  虎将军见他吃得欢快,迟疑许久才问:“我听说天君原本想杀了那大瑀质子,可后来和你不知悄悄说了什么,又改了主意,留他一条性命当北戎的奴隶?”
  贺兰金英:“嗯。”
  虎将军殷切看他。
  贺兰金英:“你怎不吃?这羊腿很好。”
  虎将军气得扬起手中羊骨要打人:“你这孩子,说话就不能利落些?”
  “我既然不说,那就是不能说的事情。”贺兰金英正色道,“天君把这孩子交给我,自然有他的目的。”
  虎将军还是不安:“可我们又该如何处置?他以前是质子,我们好好养着也就是了,现在……”
  “你别愁。”贺兰金英说,“肯定不能让他过得舒坦,但也绝不能让他死。我有分寸,这事情和烨台没关系,我担着就行。”
  虎将军看他,仍是忧心忡忡。贺兰金英装扮随意,长发在颈后草草束起,容貌俊朗,神情潇洒。虽然自小看他长大,但虎将军不敢说完全了解这青年。
  他心思沉重,贺兰金英倒是吃得飞快,杯盘狼藉之时忽然有人来报:质子跑了。
  贺兰金英也不见慌乱,抓起桌上帕子擦嘴擦手,扭头笑道:“将军别怕,那孩子就剩半条命,跑不远。我正等着他跑,他只要跑了这一次,就会知道单凭一人之力,绝不可能离开驰望原。”
  虎将军气得头顶冒烟:“这天寒地冻的,若死了呢!死了又怎么跟天君交待!”
  话音未落,贺兰金英已经飞奔出去。
  ***
  靳岄并不信贺兰金英的话。
  他昨夜在车队驻扎之处看了许久。车队是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的,并非回大瑀的路。雪地上许多踩踏痕迹,薄雪之下甚至还能摸到箭镞,雪里有无法掩盖的血腥味。
  他们遇袭,落败,车队被人驱赶,往别处去了。
  可白霓呢?靳岄找不到白霓的一丝痕迹。
  朝车队离开的方向走了一段,靳岄支撑不住,跪倒在雪里。细小雪花落在他身上,不到瞬间就被他体温烧融,淅淅沥沥淌下,像一场大汗。
  他四肢虚软,肺中热痛,咳得停不下来。
  现在不适合强行逃离,但留在烨台多一刻,他的恐惧就多一分。北戎天君不认他的质子身份,说明北戎打算撕毁的萍洲之盟。盟约若毁,北戎随时可能进犯大瑀,他不能留在北戎,一是不安全,二是——母亲与姐姐还在家中,他必须回去。
  身后忽然传来鞭子的破空之音。靳岄忙挣起身,踉跄往前跑了几步,背上猛地一痛,整个人直接扑倒在雪里,半晌爬不起来。
  “抓奴隶咯!”浑答儿扬声大笑,同几位少年骑马在倒地的靳岄旁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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