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酒喝了多久,阿瓦就问了多久。要不是他的随从有事通报,只怕他会连靳岄在贺兰砜家中怎样生活都要一一逼问。
随从说的事情与回心院相关,贺兰砜竖起耳朵,听得一句“朱夜姑娘当夜一定会到”。
贺兰砜一下为他大哥揪紧了心:“你们找朱夜有什么事?”
“噢,对!你们都是高辛人,应该是认识的。”阿瓦笑道,“父王的天寿节,驰望原各部都有礼物或人丁送来。我想起高辛族灭族多年,但又听说有高辛歌姬在北都活动,弹得一手好琴,便打算邀请她参加天寿庆典。”
贺兰砜:“只是来弹琴?”
阿瓦兴趣很浓:“听说她被称作北都第一美人?”他说着,搓了搓下巴的短须。
这可是个不得了的消息。贺兰砜回去路上很为大哥担心,生怕他的勒玛被人看中。可朱夜与大哥并无任何约定,她是完全自由的,选择谁、选择留在哪儿,全凭心意。
这其中懊恼与焦虑实在没法对别人谈,贺兰砜回家见到靳岄,立刻把他拉到一边说悄悄话。
浑答儿在远处走过,扭头问都则:“他俩不是吵架了吗?”
都则:“吵过吗?”
浑答儿:“可真气死我了,怎么人人都喜欢贺兰砜。”他转过弯,看见给卓卓烤豆子的阮不奇和陈霜,手又痒了,迅速摸一把少女的发髻。阮不奇回头看他,眼神很凶,但浑答儿完全不怕:“来打我呀!”
陈霜:“……”
卓卓:“我来打你!”
那边闹腾着,靳岄细细问贺兰砜见云洲王的详情。俩人都没再谈那天的争执,也没聊回大瑀或者狼镝的事情,一切像是落叶掉进水面,涟漪散去了也就散去了,谁都不愿意回看。
得知朱夜将要去参加天寿节庆典,靳岄先给了贺兰砜一个眼神:“你还说朱夜不好看。”
“我没觉得好看。”贺兰砜很固执。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
这问题难以回答,也超出两人能力范畴。贺兰砜心道自己不应插手大哥之事,干脆不再想,凑到靳岄身边悄悄说:“天寿节当晚也会展示火龙。你上次没看仔细,我到时候再偷偷带你去。”
他果真见到靳岄眼睛发亮:“去哪儿看?”
北都看火龙的最佳地点有两处,一是城南的城墙,二是允天监。城南城墙上人太多了,贺兰砜这次打算借云洲王的面子,让靳岄偷偷溜进允天监。
“你还没给云洲王办事,就先占他的便宜?”
“不占白不占。”贺兰砜背靠大树笑道,“他给我安排职务了,天寿节当天,我得在城南维持秩序。”
他想了想,又说:“给你带猪胰油饼。”
***
贺兰金英是天寿节前一天回来的。他是北戎第一个异族将军,而且还是高辛族的将军,天君把他当作一个吉祥物,要在庆典上给所有人展示。
于是他便回来了,风尘仆仆。
还未坐定,巴隆格尔便把贺兰砜当上云洲王随令兵的事情告诉了他。
靳岄还是第一次见到贺兰金英脸色剧变,完全失态。让所有人离去后,他和贺兰砜谈了很久。
当天夜里,贺兰金英把靳岄单独叫去,给他倒了一小杯酒,请他落座。
“我不知道当日救你是对是错,”他开门见山,“但我现在后悔了。”
两人不再相互打机锋,坦诚相对。
“靳岄多谢贺兰将军当日相救。”靳岄向他敬了一杯酒,“此前不知将军好意,多有得罪。”
贺兰金英咬着小小的金杯杯壁,双臂大敞,靠在椅背,眯起眼睛看靳岄。兄弟俩虽然都有一双狼瞳,但靳岄觉得,这两双眼睛是完全不一样的。贺兰砜看着自己时,是敞亮的热烈和欢喜,贺兰金英打量自己的眼神,则像是评断、犹豫、度量。靳岄毫不畏惧地迎接他的眼神。
“……也不必谢我。”贺兰金英仰头,金杯中的烈酒滚入他喉咙,他抬头看着房顶椽梁,声音发闷,“只怕之后你会恨我入骨。”
靳岄一时没听懂。
“离贺兰砜远一点儿。”贺兰金英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低笑道,“别的人我不理会,但你若是害了贺兰砜和卓卓,天涯海角,我也要你偿命。”
靳岄忽然想起贺兰砜说的事情。
“你知道朱夜要去王城参加天寿庆典么?”
贺兰金英动作果然一窒。
“据说云洲王很喜欢她。”
贺兰金英把手里的酒又灌了下去。“谁不喜欢她呢?”他笑道,“你见过她的,她是不是北都第一美人。”
“你不担心吗?她是你的勒玛。”
提到这个,贺兰金英脸上霎时掠过一丝不悦和尴尬。
“她是我的勒玛……”小小的金杯在他掌中打转,靳岄听见他低声道,“可我不是她想要的人。”
***
天寿节当天,满城张红布彩,热闹程度比岁除更甚。北都人爱戴天君,个个喜气洋洋,衣裙簇新。巴隆格尔几天前就着人装饰府宅,宅中本是大瑀风格,现在全挂上了北戎的饰锦,颇有些不伦不类。
贺兰砜和贺兰金英一早便离了家,一个去找云洲王,一个入王城筹备庆典。临走时巴隆格尔追上两人,各赠了一双崭新的熊皮靴子。
贺兰砜看那靴子,十分感动:“你之前不愿意搭理我,就是为了做这个?”
“你这个是卓卓做的。”巴隆格尔热情地将自己的靴子送到贺兰金英手上,“将军,这才是我的手艺。”
卓卓跟在靳岄身后,目光中全是强烈期待。贺兰砜只好把那双左右脚一大一小的靴子穿了上去。靴子上缝着个鹿头,歪歪扭扭。“卓卓做得真好看。”贺兰砜说,“就是鹿头缝歪了。”
靳岄:“鹿头我缝的。”
贺兰砜:“歪得挺趣致。”
趁贺兰金英和巴隆格尔说话,贺兰砜窜到靳岄身边小声道:“晚饭时我再回来接你。”
浑答儿和都则也出门了,宅中最闹腾的人全都离开之后,登时安静许多。靳岄找到陈霜,与他互通讯息。
昨夜与贺兰金英喝酒,靳岄总算从他口中问出白霓的去向。
贺兰金英接到了北都的指示,他先将白霓引到大松林,那里果然有人等待着。回到烨台营寨后不久,贺兰金英又把车队的人领到了大松林。那时候白霓已经不见了。
按照指示,贺兰金英在次日再次前往松林熊洞清理。熊洞中一片狼藉,全是被两头熊啃噬的残肢,贺兰金英没有发现白霓的踪迹。
陈霜大吃一惊:“他们被熊吃了?!”
靳岄点点头。当日烨台的阿苦剌组织猎熊队,称是冬眠的黑熊被惊醒,伤了烨台的猎人。他现在醒觉,应该是那两头熊已经尝过了人肉的滋味,之后才会故意袭击烨台的冬猎者。
“没有白霓的尸体……白霓没有死?”陈霜问,“是谁让贺兰金英这样做的?”
“他不知道。”靳岄道,“或者他不愿意告诉我实情。但我认为,应当与哲翁相关。贺兰金英从北都回来,哲翁让他处理我的事情,那白霓和车队自然也会让他经手。”
无论如何,白霓仍在人世的可能性越来越大。靳岄心头情绪复杂,一面为那些惨死于熊口的将士文臣难受,一面却也隐隐怀着希望:他能找回白霓,他一定能与白霓一同回大瑀。
傍晚时分,贺兰砜终于回来找他。靳岄第一次见穿着一身随令兵服饰的贺兰砜,十分惊奇。云洲王的随令兵都是一身细银鳞盔甲,内着深灰色衣裤,利落英伟。贺兰砜腰上佩剑,背上是朱红色大弓和箭壶,腰窄腿长,加上一张与北戎人迥异的英俊面孔,走在路上频频引来路人侧目。
靳岄发现他长高了许多。
浑答儿和都则也回家吃饭,见贺兰砜带靳岄外出,忍不住又要冷嘲热讽。巴隆格尔撺掇浑答儿等人带卓卓去城南城墙看火龙,陈霜与阮不奇略一犹豫,分头跟随。
为了不让贺兰砜发现,陈霜只是默默缀在靳岄身后。贺兰砜完全没发现他,一路上只顾着跟靳岄说话,给他介绍北都夜街各种各样好玩新奇的东西。
在北都高空,火龙已经腾空,它随暮夜的春风缓慢摇摆。
有了云洲王的通行牌与王城禁卫接应,贺兰砜和靳岄顺利经过城门,直奔允天监而去。
“你在这么高的位置看过北都么?”靳岄问。
贺兰砜摇头:“我一会儿还要去城南值守,你自己先看,我回来接你。”
靳岄愣住了:“你不同我一起?”
贺兰砜:“职责在身,没有办法。放心,一定给你带油饼。”
允天监就在面前,靳岄眼尖,看见大门敞开,一位高挑女子背着琴,大咧咧站在门前。
“是你们说我要参加庆典必须先在允天监接受‘清洗’,可你们又说女人不得进入,那我怎么办?”
靳岄和贺兰砜对视一眼:是朱夜的声音。
“女人,不得,进入,允天监!”大巫一边咳嗽一边在门内说话,“何况你身上有不祥的臭味!云洲王这个兔崽子,让他来跟我说话!”
朱夜抬脚,踏过允天监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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