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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镝 (凉蝉)


  多年前与靳明照在金羌的牢车里找到年轻的雷师之时,雷师之已经满脸血痕。任何人只要看到雷师之身上的伤痕,见识他破碎狰狞甚至有如恶鬼般的脸庞,都会生出恻隐与畏惧。如今伤口愈合,疤痕犹在,一条条如同爬虫,贴附在雷师之脸上。
  她犹豫一瞬,雷师之忽然攥住剑尖,大笑道:“靳明照被游君山杀死的时候,我就在他面前。你恐怕不知道他有多么幼稚。他仍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叛国,为什么要帮助金羌侵略大瑀,为什么要杀这么多大瑀百姓和士兵,为什么与他兵戎相对,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我是雷师之,他是靳明照,我们生来是仇敌!只有在敌对的战场上,我和他才能真正较量,才能真正分出胜负!我没有错,我从来没有错!”
  他被建良英赐名子业,他决心建立自己的功业。然而许下他承诺的将军早已经死了,他即便回到大瑀,也永远会被人记得是曾被靳明照救过的俘虏。这对他来说是最无法忍受的羞辱。
  “为将之人,谁不想立万代功业,谁不想流芳百世!他在大瑀是人人熟知的忠昭将军,我不比他逊色,我也是金羌乃至大瑀、北戎人人生畏的喜将军!今日落在你手里,是我雷师之命该如此……我只是不明白……”雷师之急急呼吸,未几竟从口中吐出血沫。
  白霓冷冷看他。剑尖已经刺过雷师之盔甲缝隙,插入肉中。
  “……我对你,对锦儿,已经好到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地步……”雷师之直直看着白霓的眼睛,“我所作所为,从未有一刻打动过你?”
  “没有。”白霓跪在他胸口,这动作令雷师之又吐出一口血来,“你所说的仇敌,他是我的兄长,我的师父,我最崇敬的人,是受到大瑀全境敬重的将军!我生下锦儿之前,你一直囚禁看管我,我无法离开,生下锦儿后我必须照顾她,这一路山长水远,她太过弱小,我不能贸然带她上路。正因如此,我才在金羌与你盘桓了这么久。雷师之,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令我恶心,都令我想到,你和游君山在商量如何谋杀将军时,是何等的得意洋洋!”
  她恨游君山,这是一种雷师之根本无法理解、白霓也无法向任何人清晰说明的仇意。过往所有的爱与快乐发酵成了酸苦的怨仇,若不是有锦儿,有一丝归乡的愿望、重见靳岄的渴望仍在心底拉扯着她,白霓知道自己早就被这滔天的恨弄疯了。
  雷师之是这场恨的始作俑者,也是同谋。
  “你对我们好?”白霓赤红的双眼里是无遮无掩的赤裸憎恨,“你知道一切,你知道将军如何死去,知道靳岄受过什么样的苦,知道游君山是个多么卑鄙无耻的渣滓!我挂念他的时候,你心里是笑着的吧?你很快活吧?你如此操纵我,甚至还谋想过让我一生蒙在这骗局里!”
  话音未落,雷师之忽然一把捏住白霓的腿,把人狠狠从身上摔了下来。白霓防备不及,跌得头昏脑涨,仍紧紧握住剑柄。雷师之抄起身边石块,扭头竟冲熟睡的锦儿扔去!
  白霓飞身挡下那块石头,长剑脱手而出!
  雷师之身形一顿,抬起的胳膊软软垂下。长剑穿过他的左胸,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地上。
  喘出最后一口气时,他看着怒视自己的白霓露出了抽搐的笑。他想起同样被长剑穿胸而过的靳明照。雷师之最后的念头是欢喜的:靳明照被至爱的下属背叛而死,死前悔恨、惊愕、不甘,多么好笑,多么讽刺。而他雷师之不一样。他至死都是极狠极辣之人。被白霓所杀,他此生圆满。
  ***
  周王坡之战结束后,贺兰砜立刻被章漠等人送回封狐城。
  他受刑的伤已经基本痊愈,拉弓射箭没有问题。但贝夫人千叮万嘱,连珠箭这种需出大力气,且可能损伤肩骨的箭术先不要使用。出发之前靳岄就跟宁元成等人说过,贺兰砜不会听的,甚至靳岄劝他,他也不会听。
  靳岄在封狐城苦等数日,先是等到大瑀击退金羌军的消息,紧随其后的便是半身是血的贺兰砜。
  他吓得脸色惨白,双手哆嗦着撕开贺兰砜肩上裹伤的布条。贺兰砜被雷师之那一箭刺中肩上要害,因他拔出及时,原本并不太深。可他紧接着便开箭连发,那血怎么都止不住,岳莲楼撕了干净衣裳才堵住血口。
  军部的大夫也惊了,脱口骂了一句,立刻命人烧起火钳,准备烈酒。两壶烈酒冲伤口淋下,冲洗嵌在肉里的砂子等污物,贺兰砜半昏半醒,被那酒一刺激,整个人几乎弹了起来。
  他疼得喊也喊不出声,扭头看见靳岄守在一旁,连那伤口也顾不上了,牵着靳岄的手:“我……我为你报仇了。”
  靳岄眼睛都红了,吼道:“躺下!”
  贺兰砜乖乖躺下,这时才觉得疼痛难忍,眼里不禁冒出眼泪,狠狠瞪着那大夫。大夫被他狼瞳看得心里发毛,扭头对靳岄道:“小将军,你跟他说说话,别让他看我。”
  靳岄万分心疼,只恨不能以身代之。“报什么仇?”他问。
  “……帮你杀雷师之,给你和你爹爹报仇。”贺兰砜疼得呲牙咧嘴,说话含糊不清,“我答应过你的,高辛人不撒谎,说到就要做到。”
  他紧紧握着靳岄的手,因为疼也因为激动,满头是汗,黑绿双色混杂的眼睛里如同燃起火光:“但我……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死了……我射中了他,可后来金羌撤兵,岳莲楼和阮不奇把我带走……”
  靳岄自己都已经忘了这回事,难为贺兰砜还一直记挂在心上。他握着贺兰砜另一只手,贺兰砜忽然发现他手上有咬痕,登时怒目:“谁咬的你?”
  大夫叹气:“除了你还有谁。你从周王坡回来,颠簸了快两日,衣裳堵死了血口子,和皮肉长在一起,我不得撕开它?你那时候还没醒,小将军怕你咬伤舌头,用自己胳膊填了你的嘴巴。哦呦,那血流得,真是吓人。”
  贺兰砜有些悻悻。此时伤口清洗完毕,大夫举着烧热的火钳,预备烫那伤口止血。靳岄捧着贺兰砜的脸:“看着我,看着我就行。我知道你疼,你乖乖的,忍不住了就喊出来。”
  烧焦的气味从肩上冒出来,大夫一边忙碌一边说话:“好在没伤到筋骨,静养一两个月也就长好了,别动啊别动别动……”
  贺兰砜以前倒不觉得自己是这样脆弱的人,但不知为何,靳岄在面前,他便连一点儿疼也忍不了了,喉中呜呜作声。靳岄把他抱在怀中,像对待孩子一样,轻抚他缠满沙子的长发。
  此时的封狐城西门戒备森严。风暴已经过去,苍天湛蓝,雄鹰低飞。守城的士兵忽见前方有一匹马缓缓行来。
  将士们大吃一惊,纷纷举起手中武器。封狐城外便是白雀关,但宁元成守定了白雀关,鸟雀难飞,怎么会有一身布衣的寻常百姓经过?待那人走近,愈发看得清楚:竟是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
  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娃娃,以布覆面,只露出两只眼睛。她背上负着弓箭,腰上一把金羌军的剑,一手握缰绳,一手拎着个脏污的小包袱。
  “来者何人!”士兵吼道,“停下!否则放箭了!”
  女人摘下面巾,左右一看,无人认出她的来历。她轻轻一笑,将手中小包袱扔在马前。包袱散开,包裹之物一路滚到城门士兵脚下。
  士兵惊得往后一跳:那竟是一颗伤痕累累的人头!
  “我是莽云骑旧将白霓。”马上女子朗声道,“西北军统领现在是谁?我要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大家都没发现的亚子,尴尬挠头。那个小坟包,就是靳将军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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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例行休息,下周大家会看到一个神憎鬼厌(这句话是岳莲楼说的)的贺兰砜。
  “比我还会撒娇!好恶心!”——这句话也是岳莲楼说的。


第140章 回归
  军医下手毫不留情,贺兰砜疼完了,眼泪也流完了,躺在床上睡了一觉。他醒来时发现房间里竟然空无一人,连本该在身边的靳岄也无影无踪。
  贺兰砜心头先是一惊,随即听见外头隐隐传来欢呼和笑声。他顿生几分不悦,心道莫非是军部已经开始庆祝胜利?连靳岄也被外头热闹吸引,竟然不顾自己伤势?他看着屋顶生了片刻闷气,肩膀自然是疼的,而且不知为何,似乎比之前受伤那次更疼。他必须要在靳岄面前多多说明这种痛楚,好让靳岄理解,及关怀自己。
  强撑起身,贺兰砜小心翼翼地看着包裹伤口的布条。不妙的是布条上很快洇出血迹,他心头一突,立刻听见有人大骂一声:“混帐!”
  大夫拎着一壶热水从外头风风火火走进来,见他起身,破口大骂,甚至疾冲到床边,把他又按回了床上。
  大夫知道他身份紧要,又是玹王朋友、小将军重视之人,自然不敢怠慢。如今见他不爱惜自己身体,焦急化作怒气,进门后便噼里啪啦地责备他。贺兰砜乖乖躺着,晓得自己身家性命都在大夫手上,不敢造次。
  好不容易等大夫骂完,他才寻到空隙问一句:“靳岄呢?”
  大夫头也不抬:“白霓将军回来了!小将军自然要去迎接她的。……你认识白霓将军么?她还带来了那喜将军的脑袋……”说着他回头一看,登时又竖起眉毛:“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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