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产生,季舟睁开了双眼,看见自己的剑刺穿了沈长楼心口,汩汩的血从伤处滚落而下,就像当年沈长楼用剑刺穿季舟心口,没有半点停滞,如出一辙的决绝。
血液从沈长楼嘴角淌下,他用那双极好看的双眼望着季舟,一如当初见季舟第一面一般,极为多情又极为薄情,像是世间一切入不了他的眼中。
他望着季舟忽然笑出了声来,垂下的双手中剑柄一点点滑落,“啪啦”一声摔落在地面上,然后看着季舟,笑得极温柔。
他伸出手要去摸摸季舟眼角的泪,然后停滞在了半空,一点一点收了回来,气若游丝笑道:“季舟……”
“你赢了啊。”
一股剧烈的苦痛炸裂在季舟心口,他眼眶又红了一遭,颤抖着唇说不出半个字句,面色白得惊人。
他伸出手想要将沈长楼扶起来,想要掸去沈长楼身上的尘灰,同当年那般一遍又一遍地喊他“师父”。
他还想要将沈长楼背起来,爬上城楼,去看春日的杨花秋日的落叶冬日的雪,然后告诉他流光要仔细把握,不要轻易寻死觅活。
他明明还有这么多不曾与沈长楼一同看过。
季舟声音嘶哑。
他说:“沈长楼。”
“你就是一个骗子。”
然而他终究还是送出了自己的那一剑,真真切切杀师证道,报仇雪恨。
可沈长楼却没有将剑刺入他的心口。
“沈长楼,你就是一个骗子。”
沈长楼忽然笑出声来:“对,我是个骗子。”
他只是忽然想起不知道哪一世哪一个人同她说过的话。
——你刀子的利刃永远是对着自己的,你在自伤。
一语成箴,于是他仰起头,想笑一笑这天命,想笑一笑这江湖。
和尚长叹一口气,趁着一阵风疾快步跃到了沈长楼身侧,将沈长楼揽入怀中,冲季舟行礼:“季施主,人我就带走了,当年沈道长于家师有救命之恩,贫僧必须保他周全。”
“后会有期。”
狂风灌入和尚的衣领,他揽着沈长楼从二楼跃下,在空中点步直跃上三四十丈高,季舟咬了咬牙要去追上他的脚程,却被后来的绥远一把抓住了衣领。
“你追不上他的。”绥远说,“神行和尚轻功冠绝天下,你便是穷尽一身内力也追不上。”
季舟望着二人渐远的身形,忽然哽咽了,声音低哑。
“可我不甘心。”
“……我不想要让他走。”
作者有话要说:
①杀生的业报,要经微尘劫相食相杀,互相伤害,今生你杀我,来生我杀你,这种互为轮转,没有休息。
出自《楞严经》,百度上找的。
第67章 大结局前篇(2)
“当断不断,当斩不斩。”
和尚说:“道长你渴求的破天命, 终究还是成了纸上空谈的笑话。”
和尚用白布裹着湿凉的药草缠在沈长楼双眼上, 沈长楼轻微阖上双眼,任凭他再为自己心口上药。
沈长楼忽然开口:“破空方丈什么时候圆寂的?”
和尚问道:“你说的哪一世?”
沈长楼微微愣神片刻, 忽然笑出了声,摸着黑想去触摸分辨他的五官:“神行和尚果然如传言般是个聪明人,可你为口腹之欲破了佛家戒律, 还能算得上佛门子弟吗?”
和尚神色清明一片,仿佛那日痛饮烈酒的人并不是他,连着眉眼间都满是正气浩然。
他偏了偏头避开沈长楼,像是嗅闻不惯血腥气:“你身上血腥太重,我此次救了你已经分了你造下的业障, 怕是余生都要为此偿还。”
沈长楼唇角笑意疏冷一片,他隔着一层白布看不见和尚,只是轻微扬起下巴,冲那和尚淡淡地笑:“都说破空方丈擅解梦, 你作为他徒弟应该也差不了多少。”
和尚偏头去看沈长楼,后知后觉想起沈长楼看不见他的目光,片刻才收回目光。
“沈道长不妨说说你的梦。”
沈长楼攒着几分笑意, 他双眼被遮去,那种从骨子中偷出凌厉杀气就淡去了许多,面色仍然苍白极, 带出一种病态的美感,总让文人雅客想起许多诗词歌赋中形容美人的词句, 为他做一首艳词。
沈长楼说:“小和尚,我做了一个梦啊……”
我梦见我的小舟在渡河里支离破碎,我过不了江去,只能苦苦守望在长古黑夜中,一个人青灯古佛守不到天命。
我梦见有人同我说要学会谅解,要懂得放下,要与过往一切和解,将对的错的都忘却。
小和尚,你说这个梦该怎么解呢?
和尚面上是千古不变的佛性,惟有醉至深处才能依稀透出几分骨中忤逆桀骜,他望着沈长楼,像是在望着一尊佛。
和尚问:“那些深仇大恨你了结了吗?”
“了结了。”
和尚继续问:“那些尘世因缘你都斩断了吗?”
“斩断了。”
和尚凝视着沈长楼,像是要从他面上看透些什么,继续将问话一字字道来:“你对这世间还有牵挂吗?”
沈长楼冲他笑,笑容一如当年很凉薄的样子:“没有了。”
“沈道长,你在说谎。”和尚说,“你分明有愧之人未见,在你余生前再去望望他,或许可以在死前心中安稳些。”
和尚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像是想到了什么,迟疑道:“抱歉,我忘了……”
沈长楼唇角笑意很淡:“我自废双目,只是不想再看这俗世,与旁人无关。”
和尚劝他:“倘若你让我好生医治,或许在死前还可以恢复视物的能力。”
“不必,能看到一缕天光便好。”沈长楼用手去触碰自己的双眼,“我生在俗世,曾经却总认为自己可以将一切真假是非看破,可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是非,我也不过是沦于世俗罢了。”
“我宁愿看不见,在死前自欺欺人一把,即使是片刻也好。”
和尚问:“你要去见他吗?”
沈长楼反问:“你想我去见他吗?”
和尚噤了声,像是要将沉寂就此贯彻,不再出声。
沈长楼继续说:“听说他过些时日就要成亲了,怕是会过得很不错,我贸然前去只会搅了他的兴致。”
“在我废去双目前我曾去见过那女子一眼,她生得挺好看,出自将门,倒是个烈性女子,他们郎才女貌倒是般配得极,那品性配季舟也是绰绰有余了,正好治治他那从不安定,胆小慎微的性子。”
“……你就没有一点难过吗?”和尚问。
“……有一点吧。”沈长楼微微一顿,敛了下唇角,“见他可以安定下来作为师父我也为此喜悦,我那时在枕下藏了三份书信,待他成婚那你你替我送去。”
“你写了什么?”
“我在信中恭贺他终于觅到佳偶,将未来计划虚构出一页纸张,好蒙骗他个三四年……阴阳调和本身就是世间最常见的事,终于可以不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教了。”
和尚声音有些干涩:“你真不去见见他吗?虽说当年的事……但他终归是你在这人世间唯一的牵挂了。”
沈长楼声音带着笑意,拖得懒洋洋的:“小和尚,你管得还真多啊——”
“……我不小。”
和尚目光避开他唇角轻快笑意,像是不愿意再次过多停留,只是心中再念了一段佛经,渐渐平静了下来。
“你近些日子看上去要比往日欢喜些,是得了什么喜讯吗?”
沈长楼轻轻“嗯”了一声:“想我辗转轮回这么多次,又搏命挣扎着妄图改变天命这么多回,今朝终于至了一切尾声,不必再操心什么了。”
“这么多回,我也累得很,一直尝试要成为别人眼底的人,做着别人认为我应该做的事,从来没有一次真真切切地活过。”
和尚声音很轻:“我会为你念往生咒的,愿你来世再无苦楚。”
沈长楼淡淡地笑,心知肚明哪还有来世呢?此去一别就是永别,魂飞魄散于世间。
沈长楼喊他“小和尚”。
“小和尚,原来我竭尽四世,到头来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我在梦里,谁也没有看清。”
“小和尚,你会打耳孔吗?”
“我这有一串耳坠,许久未曾戴上了,你能为我带上去吗?”
和尚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
他说:“好。”
和尚将那串鎏金耳坠紧紧攥在掌心,他望着沈长楼,目光偏移。
他所望见的沈长楼是笑着的,鲜明的,真真切切的。
像是一个真正的少年人,只是无端遭了白发。
终于像是卸下了枷锁,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而他却觉得心凉透了。
于是他决心再换个称谓,不再唤他“沈道长。”
他说:“长楼,窗外落雪了,薄衣不禁寒,我去将窗阖上。”
沈长楼忽然笑出声来:“对啊……又是一年冬日了。”
季舟毁了约。
没有……来接他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憋打我,我只是跟着大纲走
第68章 大结局
漠北的雪下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