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谁更明白莫要借酒消愁。”他醉眼含笑,抚掌说:“但是纵眼观那数十年,唯独只有你对我说过这话,便是酒入豪肠如淬了毒,硬生生成了一场痴病。”
鸾红笑说:奴家不懂道长所为何愁,便不欲多问,也不欲深究,唯恐伤了心,恼了情。
鸾红呢喃:道长惯是玩弄花丛老手,今日醉在我这温柔乡,明日却不知又去了那处桃红柳绿那一枕黄粱。
奴家梦啊,梦见红颜枯骨,锦帛裹尸,而道长于这金陵声色犬马间,只是做了一场梦罢,梦了长安。
沈长楼唤她“心肝儿”,笑说:“你还梦见什么?”
鸾红摇头,便为他将葡萄褪皮,细长葱指捻着深紫的皮,连果肉都渗出甜腻的汁液为她染一染那蔻丹,捻着那颗葡萄,如同攥着一颗东珠一般好看。
她说:“不可说。”
便将葡萄递入他口。
沈长楼眸色沉沉,伸舌卷入葡萄入口,蜜汁溢出唇,只是舔去罢了,却仍落了余污。
鸾红望他这副模样,便又想起许多年前那个他亦是这般,周身竟是少年的疏狂矜傲,伴着眼底凉薄笑意溢出眼角,然后取了树头的槐花蘸着香露便在嘴中嚼起来。
似乎是一副醉态,然后抚着鸾红长发,神色冰冷,痴言如烈酒封喉,从唇齿间字字迸溅。
“你信天命吗?”
鸾红那时便说:“奴家信生死由命。”
于是少年道长便笑了,笑得声声脆极了,也是悲凉极了,眼尾却逸出糜霏的微红一点,依依不休地追问道:“为什么你们都要信天命呢?”
鸾红不懂他,少年道长便一面笑骂着人间,一面典了身上的金玉饰品来换一壶温酒喝。
鸾红为他沽酒,沽了三杯,便将手从他尖细的指梢一路攀附至他削瘦的腕骨,抚慰般低声说:“小道长啊,你便是将风月混淆酒中,囫囵喝下消愁,你想着醉死在金陵,酒却化作穿肠剧毒消得你愁深如海。”
她说:去梦吧,将你所有苦痛酿成烈酒,将余生铸为盛酒的青铜小樽,一吐便是一个浩气长存。
去梦吧,将你此生颠沛流离,皆当做满城风雪。
于是他便枕着鸾红的红杉子,任凭鸾红指尖抚过自己满头乌发,神色冰冷如刀,痴痴地笑:“可是啊,鸾红姐姐,这一切非我之错。”
鸾红念及此处,便伸手扯去自己发鬓间一根华发,冲着沈长楼笑,“道长呀,你要安生地活着,好好地活着。”
于是蔺左使便踏檐而入,望着一幕,便是不由得羞臊了满脸,清咳一声唤他“沈道长”。
他仍含着葡萄,汁液将薄唇晕染得稠艳而秾丽,他无知无觉地以舌舔去唇上甜液,迎着料峭春风便遥遥冲蔺左使笑,拂了满袖流光。
蔺左使不由觉面上发烫,下意识偏了偏头。
沈长楼起了身,将鸾红落在身后,似有些意味不明地笑着:“蔺左使有过家室吗?”
“尚……尚无。”
“啧……姑娘总归看过吧?”沈长楼便拖着声音慢悠悠笑道,“人家娘子不过是生得好看了些,也没怎么着待你暗送秋波吧?怎得落了一个大红脸?”
蔺左使闻言一惊,下意识要去摸双颊,倏然想起自己是带了帷帽出行,这才意识到他是在哄骗自己,尴尬地将手落了下来。
便心说:沈道长与外头传言中当真是相差甚远……若说寻常时候倒还有几分传言中不食人间烟火的霜雪气,如今倒显得性子略有恶劣轻浮。
却……并不惹人生厌。
“人带来了吗?”沈长楼接过鸾红手中的醒酒茶压了下唇齿间的酒气,便冲蔺左使道,“我要的人可是四肢健全,没有半点伤损?”
蔺左使便回了神,匆忙应他:“已经送去这的浴池好生安置了,在下自是不敢对那李姓小儿动私刑。”
他闻言只微颔首,半晌似略有些倦意地轻阖双眼,说:“明白了,代贫道与贵教教主问好,他日定会寻个机会亲自会见教主来言谢。”
蔺左使似早已晓得他会这般作答,“教主说了,道长于我魔教有相救之恩,这一人便当是送予道长,那些凡世礼节过于繁琐,便无须道长登门了。”
“哦?”他动作微微一顿,嗤笑说:“教主这是想撇清关系?”
“不敢。”蔺左使仍是恭恭敬敬地说:“如今正魔交锋,正是风口浪尖之时,倘若道长接二连三出现与我教,定会引人生疑,到时候对你我双方皆无利。”
“哼……”他指尖下意识摩挲了下剑柄,半晌才懒洋洋地收回了手,掀眼笑了,“我教贵教这一技斩草除根,当真学得活灵活现,将我的八分神韵皆学进去了……蔺左使,你自己都知道,我还有说不的权利吗?”
“……”
他目光不漏痕迹地将四处埋伏的魔教众人尽收于眼底,半晌略微低了低眸,似是略有些轻蔑,“二十六门金人阵都使出来了……你教教主可当真下了大血本。”
“沈道长,请。”蔺左使微微一笑,道。
沈长楼轻轻地掸去拂尘白绒上的灰尘,却仍未起身,薄唇镌刻着一两分笑意。
“蔺左使……你说贫道若孤身一人对上你这金人阵,究竟会有几成胜算?”
蔺左使面容一僵,半晌忌惮地后退几步,“强行破阵对你我皆无利。”
沈长楼却并未接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猜是八成,蔺左使你说呢?”
蓝衣道者喉中逸出一两声笑意,眼底却犹覆霜雪,只是兀自垂眸望那灯盏间焰蕊跳动。
光与影落他眉梢,将那灯火明灭尽数编织进眼中。
于是沈长楼便笑了,双眼闭阖复而睁开,只说:“蔺左使似乎很紧张啊?为何发鬓间尽是冷汗?”
蔺左使本当是他又一次诈自己,直到伸手触及鬓角,恍然才发现竟是被冷汗浸透,连衣物都紧紧黏在脊骨之上。
金盏在他指尖转动,双眼颜色沉得犹如西域葡萄美酒,讥诮而冷淡,兀自勾唇笑了起来。
“开了个玩笑罢了,蔺左使未免也太当真了,还请蔺左使转告贵教教主,正巧我也厌烦这些虚礼,多谢教主美意了。”
也当真是个美人,狂傲极了,也是骄矜极了。
第3章 余罪其三
沈长楼便随蔺左使向安置那人的地方走去。
三十二楼虽说是金陵城最大的风月之地,但最先资助建出三十二楼的却是一位江湖人,借着柳巷的名字,实则也在暗中为江湖人提供碰头的机会,只要钱给足,便会有专人题一些江湖人打点事宜。
更有甚者,一些声名狼藉的江湖人犯了事情被官府通缉,便会躲在三十二楼里过个一年半载等事件平息再出去,这些人三十二楼当然也是照收不误。
便顺着长廊向深处走起,嬉闹声愈来愈浅,二人前头是位领路的歌女,便是晓得招待的人身份不凡,也并未露出什么错愕慌乱的表情,神色如常地同路过的熟识恩客嬉笑。
“哟?翠羽!”
人群中窜出一嬉皮笑脸的纨绔子弟,唤住了歌女,挥舞着折扇将脸凑过去,“难得小爷我今天兴致好,要向李妈妈点你唱个小曲,结果给足了银子都没应,不想你原来在这陪贵客啊?”
说话间纨绔子弟眼珠嘟噜转了两下,轻浮地落在了蔺左使和沈长楼身上,一面不急不慢地挥着折扇,一面凑近二人身边,“啧,左边是蒙着面的老大粗,右边是牛鼻子老道,哪个看起来都不像是会疼惜姑娘的,小爷我哪点不比他们好?”
翠羽闻言轻微颦眉,眉梢似掠了几分厌烦,却笑靥如花地欠了欠身子,“爷可是懂我们三十二楼的规矩的,奴家先被这两位爷看中了,自是要好好服侍完才能为招待爷您啊,纵是常客也不能例外。”
“规矩规矩……欸,说不完的规矩,我说翠羽,规矩是人定的,小爷我就好你这一嗓子唱曲,若是服侍得好了赎个身迎回府做个姨娘也好,人嘛……总要变通的。”纨绔子弟嬉皮笑脸地贴在翠羽身上,说话间伸手捏了下她的肩,惊得她忙退几步,衣摆缠着脚跌了下去。
沈长楼上前几步,微微俯身将翠羽恰好揽入怀中,用袖子掩去她余惊面色,眼底冰冷,直勾勾盯着眼前那人:“阁下口口声声说着赎身,这三十二楼的规矩你也是清楚的,这些姑娘多是卖艺不卖身,到了年岁自会予了钱放出楼让她们做正常营生,倘若阁下再这般与我选的姑娘纠缠不清,按楼规便是会被直接逐出这里。”
“哟呵?倒出来一个仗义的大好人啊?你知道小爷我是谁吗?小爷我的祖父可是当今圣上亲点的大将军!”纨绔子弟听得他这番毫不留情的言论自然觉得丢人,涨红了脸骂道:“就你这屁民还敢顶撞小爷我?信不信我将你满门抄斩?!”
沈长楼听着他一番口出秽言,面无表情,直到最后四字才抬了眸,双眼乌沉沉的,犹如流淌的金属长河,只是微微侧了侧头,似笑非笑,“蔺左使,最难消受美人恩,这人贫道便交于你对付,也算是我将三十二楼的人情送你做个见面礼。”
蔺左使微愣了下,半天才反应过来沈长楼口中的美人是指他自己,一时间竟然有些哭笑不得,但也不觉得有错,只是微微颔首,说:“沈道长放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