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目光重新审视着季舟,惊疑不定地掩饰去神情细微闪烁的错愕,低头押了一口茶。
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定数,天意造化,他与季舟之间的隔阂如同天堑一般将二人分隔两地。
喜欢?
沈长楼心说,现在季舟不过少年心思,遇见了合意的人便忍不住互诉衷肠,恨不得将世间一切至美至好的捧上去,倘若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那时即便是再好的皮相也已然迟暮,徒留满嘴刻薄相,到那时红粉佳人在侧,想必他不可能不动容,不可能不看透。
人世间的柴米油盐会把他逼疯的,到时候他便会明白自己当时做的选择是有多么轻率愚蠢,他定会后悔的。
沈长楼这般想着,口上便也是这般说了出来,似乎笃定着这一切,连神情也是平静至极。
季舟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淡去,神情似乎是错愕又似乎是受伤,眼眶似乎微微有点红,只是紧紧抓住了沈长楼的衣袖,恶狠狠地用唇抵着他的喉。
似乎要用利齿撕裂来他的脖颈,尝尝眼前这个薄幸人静脉中血的冷暖。
但季舟终究舍不得这么做,只是犬齿示威般摩挲着沈长楼的喉结,然后吻他的下颚,低声说:“师父,你太自私了。”
他如同孤独的小兽一般呜咽着呐呐出声:“你都未曾试过,你怎么知道?”
他呢喃,“你瞧啊,师父……我为你着了新衣,我也会为你寻来医治身体的灵丹妙药,只要你想,这世上就没有人可以阻拦我们。 ”
他哽咽,“我们会好好的,会长长久久,你会活到百岁……不,百岁怎么够呢?要活到千岁万岁。”
他话语尽是孩子气般的胡闹,他呢喃着反复证明,满口语无伦次,连带着双眼都泛红,可怜巴巴地乞求这什么。
他神情似乎笃定又似乎绝望,如同疯了魔一般紧紧搂住沈长楼,似要将沈长楼融入自己骨血当中。
他说:“师父,你爱我。”
“你得爱我。”
彼时年轻的武林盟主也是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檐下的道长,将唇紧绷。
“我定是见过你的。”
卷边弯刀压着锈迹斑斑,血气四泄,紧贴蓝衣道长的颈侧时撕裂皮肉,斜淌出猩红,舔舐干净血液的温度。
光影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将依偎的影子拉扯得静默单薄,鹤翎剑淌着不知何人的血,斑驳血渍也溅落在沈长楼苍白的鬓角眉梢。
他分明是杀了许多人的,也杀得疯魔,道袍膩着一身的血,唇角却促狭上翘,然后偏头用唇角抚过年轻盟主眉梢。
逗弄一般开口。
“盟主,你尝到血的气味了吗?”
“……嘘。”
血的气味污脏了眼前人。
弯刀的剑锋挪开沈长楼消瘦的脖颈,贴着他的腰际划开他的层层衣物,青年人握剑的手很稳,似乎在兴致盎然地剥开一件礼物一般漫不经心。
冰冷的刀刃刺穿了沈长楼的腹部,殷红浸湿他被血染红的蓝衫子,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雨水吻着沈长楼的脸颊淌下。
青年人吻落在他轻闭的双眼,神情如同对待情人一般温柔。
然后慢斯条理地笑了。
话语森然。
“我盯着你呢,道长。”
“你活一次,我杀你一次。”
“你活百次,我杀你百次。”
“别想逃。”
……
太久了,真情假意他已经分不清了。
沈长楼将一些极久远的情感脑海中翻出来不断揣摩,咀嚼着临摹着,拙劣地模仿出深情的模样,想要学习着回应他一个笑容。
但还是太容易看破了,即使刻意伪装了柔情,却只会让人一眼看透后失望透顶。
季舟不忍心拆穿,也不愿意说破,望着他这副模样已然噤了声,只是死死地搂着他。
季舟说:“别走。”
沈长楼低声道:“我不走 。”
季舟听见他的应允,苍白的面色才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
沈长楼继续说,“但我不会原谅。”
他睁开双眼,平静地看着季舟,看着那人错愕的双眼。
沈长楼微微顿了顿,似乎欲言又止,漆黑的双眼里面投射出季舟的身影。
季舟他又瘦了,站在风中显得憔悴极了。
沈长楼迎风站着,心思不定,想起去年冬日亲手折断的白萼梅,念起捅入腹部的长剑,痛苦在皮肉间炸裂,思绪错乱。
沈长楼不明白,既然在一起就只有互相折磨,为什么还要勉强对方呢?
他不懂这些,或许是天意弄人,让他连曾经能够感知到的喜慕憧憬这些幽微的情绪,到了现在也已经断七情绝六欲,只觉得索然无味。
甚至多余极了。
“我都明白。”
“你自一开始来我身边目的就是不单纯的,便是遵从武林盟的命令来清理名册的,天下第一确实惹人羡艳,但是谁也摸不透我是否有反心。”
“所以你想要除掉我,就连你每一次出门下山,也不过是为了消减掉我的势力,解决掉我的人脉,借机加固武林盟的威信。”
季舟身子一个颤栗,寒意如潮水般浸染了全身,冷得连他双唇都颤抖起来,只是睁大双眼,死死盯着沈长楼不断开合的唇,似乎要竭力让声音停下。
他声音嘶哑,“不,不是……”
“不过这一切我都不在意。”沈长楼突然打断了他,决定说得更透彻些,“自一开始我便明白你抱着什么心思,也明白你的野心与谋划,不是看不透,只是不欲说。”
“你手段不足,却是比任何人都要心思缜密。”沈长楼道,“所以你十几年来偷梁换柱,就连季子澜都没有发现半分。”
季舟瞳孔一缩,竟然有惊恐一瞬闪过。
他不明白沈长楼是怎么发现自己深藏多年的秘密的。
犬牙深陷下唇,伤口处渗出的铁锈气溢满唇齿之间,温热吐息混淆在血气当中。
季舟后知后觉得感觉到疼痛,一个接近荒唐的念头骤然在颅中炸开,他乱七八糟地想:我早知道留不住,可偏偏又冒着风险将他留了下来,我在他眼里定是个既可笑又可悲的蠢货吧?
在他眼中,我定是一个笑话。
顿时委屈怨恨痛苦后悔各种情愫相继在心底涌了上来,他望着沈长楼,慌乱地指责道:“你们都是骗子。”
他胸膛因为呼吸而急促起伏着。
如果不是骗子,为什么在他出生后仅仅留下一块玉佩就将他抛弃在城隍庙?!
如果不是骗子,为什么他们又在土匪来临的时候将他一个人抛弃在城里?!
那人口口声声说着会好生照顾他,说着会让他不再颠沛流离,说着比谁都漂亮好听的话……最后不也是为了那个人给他的一阵鞭挞?
沈长楼见他满脸怨恨的神色,别开了双眼,蹙着眉,神情似乎有些疲倦。
他开口:“季舟……”
“在你眼里,仅仅只能看见旁人的过错吗?”
“所以,这就是你可以任意指摘别人的原因吗?”
“你才是自私。”
话语竟是严厉。
季舟一怔。
沈长楼静静望着他,神思逐渐飞远。
第20章 心迹其二十
沈长楼初闻季舟的名字是在江南。
客栈窗外狂雪卷去满身炽热,徒留满身严寒刻骨铭心,洗到泛白的旧道袍满身缝缝补补,空落落架了他满身消瘦。
有姑娘透过新柳色的卷帘瞥见少年,一时心思想起在窑里过烧的冷瓷,疑心窥见了风花雪月,再望少年剑匣旁低顺垂落的拂尘,抚掌笑言:应是道子来江南。
彼时的沈长楼尚还年少,怀揣着满腔彻查灭门案的心思,瞒着师兄逃下了山,一头栽进了江南烟雨朦胧里,要了三四两烈口的米酒便直往喉中灌。
少年道长初尝酒味,便是醉了个七荤八素,脖颈一路漫上红潮,偏生撇着嘴做出个一本正经的模样,拢起眉头不苟言笑,便是掌柜家姑娘来哄劝他饮解酒汤,也只是戒备地抱着剑,不让人上前。
便有人动了坏念头,存心要道长酒后失言,有一下无一下地用酒逗弄着他多说些话,轻佻市侩话语从那些人口中说出,小道长家中前养尊处优,便是入了道观清修也一贯是被师兄门娇宠着,何曾听过这些粗鄙的话语?
直把他逼得眼框通红,不肯开口说一字,那些人才自觉理亏地闭上嘴,面面相觑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因何将道长哥哥气成这样?”
便有二三少年推门而入,领头的人合着折扇,似笑非笑地开了口。
那少年外面披着孔雀蓝的大氅,里头是一件墨绿色的曳撒,金鞘压着弯刀系在皮质的腰带上,一双柳叶眼微弯着,自顾自是散漫敷衍的神情。
而后头的少年一高一矮,偏高的少年身上是一件雪白的深衣,便让人想起一棵细瘦的雪松,文弱温和得如同个书生,却看起来是三个少年中最年长。
偏矮的少年一路搬着各种游街的事物忙前忙后,衣服也要简单得很,看起来似是二人的书童,年龄虽小,倒是看起来机灵得很,鼓着小嘴在吃白衣少年赏他的麦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