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尔真却说:“风寒不假,只是这身上的毒——啊,失礼。”他故意只说一半,随后便装作失言闭了嘴,略微懊恼。“太子殿下说过不可提,我竟一提再提。”
什么事能提又不能提,果然太子中毒另有隐情吗?这完全勾起了所有人的八卦之心啊。古尔真搅了一缸浑水,便有些得意于对方才温仪所言的报复。看了眼温仪,却见对方波澜不惊,只往前一步,略一躬身,宽长的袖子就荡了下来,如同天上飘过的云彩。
君子端方,如玉如琢,说的便是温仪。
“陛下。”温仪道,“此事原本不欲叫陛下知晓,免得陛下担忧。只是既然三皇子提起,臣知而不报也有罪过,再三思索,不得不全数相告。”
“殿下在路上不忍流民奔波之苦,不顾对方身上恶疾,亲身相扶,感悟民生,虽解流民之困,晓肃岭之灾,却也不慎身染疫病。幸得抒摇的太子殿下精通歧黄之术,一路以汤药针灸相治,好转大半。只是却发现殿下身上似有暗疾,恐为奸人所害而致。此事可大不可小,如今既然已瞒不下去,只能苦了太子一片教心。还请陛下定夺。”
“……”
古尔真瞠目结舌。
好一个温仪,把明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换种形式,又说了一遍。却仿佛是变成了他隐忍不报,却迫于众人所逼无奈,才徐徐道来。太子好生大义,一切皆为百姓疾苦。他,他怎么有脸的?古尔真忽然反应过来,难道温仪先前不提元霄身上暗毒,就是存了要在此地,光明天大说的意图?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遮瞒过去。而是要堂堂正正,替元霄讨个公道。
如此一来,元帝必不能回避,一定要给个答复。
可是先前你能瞧出温仪存有的半分心思吗?不能。此人心计之远,隐忍之深,当真不可小觑。古尔真思及他素日温雅亲和的模样,再一念想他的目的,顿时出了一身白毛汗。
元帝果然是不能回避的,他被迫在众人灼灼的视线中硬着头皮道:“竟有此事。”
没人敢说话,却是轩辕玄光一拍大腿:“简直过份!”随后捂上嘴。
“……”元帝瞪了神官一眼,这才冷着脸道,“霄儿既经由太医诊断,国公和抒摇太子所说一事,朕自然会彻查清楚。所谓奸佞。”他重重哼了一声,“怎可藏匿于宫中。”
这事皇帝既然表了态,又所有该听到的人都已听到,温仪环顾四周,视线在脸色发白的皇后身上略作了停留,随后看向元齐康。元齐康镇定自若,甚至回以微笑。他既然敢提,敢开这个头,就算知道温仪下一步棋是这么走,也绝不怕落这一子。
元齐康这步送上门的歪棋,温仪倒是真没揣摩透他的心思。
他二人隔着长案遥遥对望,不知情者,倒以为是知情知己,一切尽在不言中。
“太子殿下不能来,便无人舞剑,真是可惜了。”古尔真道。
“谁说不能。”元齐康微笑着看向了皇帝,“太子不在,几位皇兄也不在,若非儿臣体弱提不起剑,倒很愿意代劳。”说着他对温仪道,“温国公乃大乾护国公,地位尊崇,又是太子殿下的老师。请国公以剑代舞,也很说得过去。”顿了顿又道,“国公以为如何呢?”
温仪舞剑——
古尔真看过去。
却听温仪镇定自若道:“理当从之。”
作者有话要说:
古尔真(气愤):你知不知道大乾国公如此厚脸皮,明明是我先说的话却变成他在委屈求全!!
太子(迷弟脸):啊,他真聪明。
古尔真:……你简直要完。
第76章 血祈之舞
此话一出满堂静寂。
有好事者偷偷拿眼去瞟座上那位明如阳春白雪的年轻国公。
让大乾国公替人舞剑助兴,这无疑是大大的挑衅。若说二皇子张扬的性格如此不顾场合也罢,那三皇子在朝中向来低调寡言,没有太多存在感,此刻当着众人的面如此打温仪的脸说出这样的话,莫不是不知者无畏?
这可不应该罢,毕竟大乾谁不知道,座上那位瞧着如高山白雪,却是在战场——能不动声色就折杀了对面三百敌将的人。三百,按大军来说不多,但足以令被困已久的大乾羽箭兵寻到生机突出重围。你让这样的人,用那双翻覆天下的手去舞剑助兴——
已吃过温国公无数暗亏的崔珏喝着凉茶不出声。开玩笑,凉州的事还拴在他脑门上,这种浑水傻子才去凑热闹。他算是想明白了,从来夺嫡多血灾,谁不是从血海中蹚出来的,是皇帝授意的好,还是臣子一意孤行也罢,天下换主这种事从来不是区区几人就能左右的。管那么多,生怕自己凉的不够快。
那温仪会不会舞剑?
他会。
天福元年的时候,他舞过一次,但不是纯粹的助兴,而是祈福之舞。要真说起来,这事和元霄也有关。天福元年,大乾太子两岁,新帝登基不过两年,朝中暗搓搓不服新帝者众多。而新朝中不服旧朝的也有很多。
那时温仪被迫当了这个所谓的护国公没多久,还有些迷瞪。朝堂上,新旧两朝老臣分列两排,动不动就要吵起来,承上启下的元老萧庭之双目微阖,打着瞌睡,只想快点下朝。他袖子里还藏了小点心,就想着去启心殿见小太子,好含饴弄孙。
温仪袖着手站在老丞相旁边,听着后头关于太子究竟是该放在宫中养还是给祈王养的争论,戳了戳萧庭之:“萧相。”
萧庭之捂紧了袖口里的小点心:“何事?”
温仪偷摸道:“他们隔三差五吵这么几回,陛下耳朵里塞棉花的么?”
萧庭之看了看元帝。元帝一脸肃穆,大约正在发呆。元家人发起呆来,确实是这个模样的。萧庭之见过老皇帝,也见过景帝,这几个人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他看过了元帝,便回头对温仪道:“对呀,这棉花不是国公亲手送上的。”
温仪那会儿还玩不过这只老狐狸,顿了顿:“啊?”
身后,那些人还在争吵。
“新朝,便是新皇,新太子,新体制。留着旧朝太子是情份,还想得寸进尺不成。太子既非太子,早早封了府邸当个闲散王爷有何不好!”
“祈王是元霄太子的亲叔叔,由祈王妃照顾他最为适合不过。”
就有人怒骂道:“你放屁!”他朝天一拱手,“太子的身份,不论是景帝还是新帝,都名正言顺认可的。既然是我大乾太子,由皇后和陛下亲自抚养,何错之有!”
“胡扯!简直混乱体制,搅乱秩序!”吵着吵着怒火上头,便将炮口转向元帝,“陛下,还请废除旧太子,另立新太子!”
“朕说你们——”嘈杂的吵闹终于令元帝从发呆中回了神,他将视线自漆金盘龙柱上收回来,上面隐在角落的乌龟王八不知是谁画上去的,慢吞吞的像极了他现在的模样。“太子的事,朕从前和现在,都只说一回。”
元帝波澜不惊道:“活一日,便是一日太子。明白了?刚才谁先挑的话头,李德煊。”他把李德煊喊过来,待李德煊应了是,凑过身来说‘是尚书大人’,这才点头,“嗯。故意生事,乱我纲纪,拖出去打十下。”
尚书惊道:“陛下!”
元帝面无表情:“十五。”
“……”
尚书张张嘴,自己给自己捂上了。
底下沉寂过后,没有再起争执。
但是元帝这句话,本身有一个问题。他说活一日便是一日太子,说的是谁。说的是他活一日,元霄便是一日太子。还是元霄活一日,便是一日太子?须知这宫中,能活着长大的孩子本就不多,前几日还有个约莫十多岁的淹了湖,他母妃哭成了泪人,但又能被人记几日呢?何况是元霄这么一个没爹亲没娘爱的小团子。
就算有人照料,也有措手不及的时候,何况是没人照料。聪明些的也就想明白了,宫中如深山老林,毒虫猛兽防不胜防。元霄这么弱小,能活到几时?
这一番争论没有结果,以尚书被打了板子告终。众臣便怏怏退了朝,温仪待要告退,却被萧庭之拉住。温仪看了看被扯住的衣角:“萧丞相。你这是何意?”
萧庭之笑眯眯道:“国公不去看看你奶大的孩子?”
——说话注意点,什么叫奶大的孩子。温仪纠正他:“只是抱过两天。”
“一日为父,终生为父嘛。”萧庭之挨着他,取出袖子里的糕点,神神秘秘道,“最近殿下会说话了,可好玩了。温大人,要不要来看看。”
温仪挣扎半晌。
萧庭之道:“放心,不会再尿你一手。”又捋着胡子道,“温大人可是霄儿再生父母。这天下间,哪有父母不疼孩子的道理。你自己救下的孩子,你不去瞧瞧?”
话说到这份上,温仪这才说:“好罢。”
但其实哪是故意救他。温仪这一从天而降,把花淮安砸晕了,连着砸晕了自己。可元帝那不要脸的,他是怎么对外放话的。他说温仪是上天选中要守着太子的福人,上天有好生之德留太子一条生路,就要顺从天意,不得违背。温仪莫名其妙就成了元霄再生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