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万念俱灰之时,他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另一只微冷的手握住,转过头来,陶陌正与白忘言四目相对。这与他纠葛足有十二年的人,在此等性命攸关之时,冲他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
“不会有事的。”
与此同时,早已遍布裂痕的琉璃穹顶终于是不堪重负,随着“咔嚓”一阵响动,大水将这七星穹顶猛地冲出一个窟窿,如同决堤,那澎湃水流瞬间灌进了未明宫之中……
冷。
冷水在顷刻间砸向头顶,刺骨之寒顿时侵占了身躯,冰冷的水刺进伤口中,引得一顿钝痛,陶陌只觉得自己在不断地下沉,就像被冻成一块石头,将要一直沉到湖底。可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有一股力量将自己从冰冷的水中拉起来,缓缓地向上方游去。艰难地睁开眼,只见眼前水流之中竟是隐隐流动着银白色的光华,简直就像天上银河倾泻进寒水中,而那张熟悉的脸更是与自己近在咫尺,白忘言紧紧地搂住陶陌,奋力向水面上游去。而头顶上方,阳光从水面投射进来,形成数道通透的光柱,游鱼在其中穿梭,忽得又散了开来。
一道厚重的阴影从远处穿行而来,在那些光柱之中停滞了脚步。
白忘言的脸上骤然显露出喜色,他低下头来冲陶陌展眉一笑,紧接着,用尽全部力气划动水波,带着陶陌迎上那等待着迎接他们的庞然大物。
“嘿,你们这还真是狼狈啊!”
晨光铺洒湖面,荡起粼粼波光,广阔湖边栽种着无尽的桃花树,远远望去,竟如同弥漫着淡粉色的烟雾,而这淡粉之上,则是冉冉升起一轮耀眼的光华。
长夜早已过去。
那沐浴在晨光之中的锦衣公子,站在巨大的傀儡兽上,远远地望着从水中冒出头的两人大笑起来。而他乘坐的傀儡兽形似有翼的大鱼,匍匐在微波荡漾的湖面上,看起来还有些眼熟……
“这东西一旦试验成功,上可翱翔九霄,下可驰骋江河。”曾有人这么自豪地向陶陌夸耀自己的作品。
就在陶陌愣愣地看着那庞大的傀儡巨兽时,忽然从身旁的水里钻出来几个妙曼美丽的女子,她们面带笑容的将陶陌与白忘言两人搀扶到傀儡兽的“胸腔”里,而透过那浮动的水波,能轻易看到她们水下的鱼尾。
这乘坐御水傀儡兽,使唤傀儡鲛人的,自然就是傀儡山庄如今的主人,墨彬!
终于得见救兵,白忘言终于是重重地松了口气,他将陶陌拉上傀儡兽后,终于是动也动弹不了一下,瘫坐在傀儡兽舱内,断续喘着气。
锦衣公子墨彬这时走下船舱,笑吟吟地望着那身负重伤的两人。
“大仇得报?”如今的墨庄主背着手,对两人笑问道。
白忘言看了一眼陶陌,笑道:“大仇得报!”他眼中满是快意,那是策划许久的愿望终于成真的畅快。可陶陌却是面无表情,他默不作声的怀抱着自己那柄灼华剑,屈着身,将膝盖垫在下巴上,若有所思。
见陶陌依旧那般沉默,墨彬笑着叹了口气,心里倒也猜的了几分缘由:“行了,能平安接到你们三人,也算是完成了一桩任务。对了,白先生,那样东西……是否该还给我了?”说着,墨彬向白忘言摊开手去。
白忘言看着他伸来的那只手,摇头笑了笑,将不知何时藏在怀中的机关狝猴交给了墨彬:“玲珑心,物归原主。”
墨彬接过狝猴,满意地将其中那一块机关核心剥离出来,小心地收起,又是向旁边看了看,叹道:“唉!那岳颂谣的傀儡恐怕已经葬身于地下了吧,真是可惜!罢了,这玲珑心未出事,便是最好的,朱云还需要它……”
“这一番苦战,你二人先好好歇息吧,我这就去操纵木鲲鹏向桃花源的方向前进。”话音还未落,墨庄主边匆匆地离开了舱内。此时,舱内只留下陶陌与白忘言两人。
夜潜桃花源、杀死背叛家乡的叛徒、手刃毁灭家园的仇人、从水下未明宫中逃出生天……这接连的事情,一同挤在陶陌的脑中,回想起来,竟是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而白忘言,这不过相处一年有余的白衣书生,竟是霜月阁雅使、承旭王世子,甚至早在十二年前就已与他相识……而反观所有事情,竟均是与他脱不开干系!包括这被傀儡山庄墨三少爷所救的结果,均是在他计划之中……
想到这里,陶陌的目光偷偷地向白忘言投去,可就在这一瞬间,他这点小动作,轻易地就被白忘言捕捉。
俊美青年用手托着腮,侧着头看他,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笑意:“阿陌,想什么呢?”
这人虽是白衣浸血,湿漉漉的贴在身躯上,银白发梢滴水,反倒像是白玉映波,俊美未减分毫。
这就是数次救他于危难之间,能护得他周全的人,也是在这茫茫江湖之中,他唯一能够付之于真心的人。
“我们活着出来了。”陶陌这次没有躲闪眼神,他目光炯炯的盯着白忘言,“该兑现承诺了,将一切讲给我吧。”
想知道,这漫漫二十余年,你经历过的一切事;想知道,你为我做过的一切事……
听陶陌这么说,白忘言先是愣了一下,之后,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他微微拧紧眉心,似乎是不知如何去讲述这些年的经历,几次欲言又止。
最终,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是开了口:“好吧,既然是我承诺给你的事,当然是没有隐瞒的道理……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我也终于能将一切告诉你了。”
埋在心里的旧事,一直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如今,白忘言终于能放下心来,将一切和盘托出。
而陶陌,也是他唯一的倾诉者。
“我两岁那年,被承辉王派人掠走,扔进了霜月阁,假借岳氏三兄弟其中一人的名字,戏鱼给我按了个假身份。霜月阁那地方,本就是承辉王手底下的刺客组织,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搜罗孩童培养,让他们在修罗场中厮杀,胜出者方能在霜月阁中有生存的机会。而我不同,除去严苛的训练,承辉王甚至还会教授给我诗书礼乐……他大概以为我被掳走时还小,记不得自己的身世,可我倒是记得他那时的嘴脸,简直就像是在逗他养的狗!”
说到这里,白忘言脸上的表情极为冰冷。
“我十岁便通过修罗场,被师父看中并收为首徒。能得昆仑琴仙商秋暝赏识,也是我时运所致,我只修了琴艺,却未学师父独门心法‘天音弦脉’,而是修了冰焰双绝之一‘寒玉心经’。我修了此等神功,自然得阁主赏识。”
“被师父收进门的一年后,承辉王终于进军桃花源,发誓要从桃花源地宫中夺得能掌控天下的宝物,之后发生了什么,我想你比我更加清楚……而我师父也正是从那时对承辉王和霜月阁不满,动了离开的念头。”
一提及到当年灭族之事,及时已经手刃仇人,陶陌依旧是觉得心尖一颤,他不禁咬紧下唇,忍住不去回忆当时惨状。
“在之后,也就是十二年前……我遇到了你。”讲到这里,白忘言脸上冰冷的神色忽是缓和了起来,他静静地看着陶陌,“那时,承辉王怀疑桃花源中有幸存之人,派霜月阁刺客天下搜寻,我作为琴仙首徒,自然也接到了这份差事……我寻到了秋练山,却被山中恶狼所缠,为你所救。看来你根本就记不清了!”白忘言从陶陌狡黠一笑,“竟然还以为是个女子!哈哈哈,那你大概不知道,当时的我在养好伤后,还徘徊了几日未离开吧!”
“什、什么!”陶陌诧异得喊出声,“我就记得那女孩养好伤后就不见了踪影,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发,这下可真是……差的太多了啊!
就在这时,白忘言忽然伸出手来,抚了抚陶陌的脸颊,深深地望着他,轻声道:“十二年前,我心悦你,你却不知啊……霜月阁中,可未曾有人对我嘘寒问暖,每个人都想尽办法爬上阁顶,有的只是无尽的厮杀。如岳风辞那般待我以兄弟相称,却不过是想借我直上青云。”
“那时,我蹲在山林中,远远地看你练剑,看你与同门师兄弟玩成一片。仅是远远地看着,我就觉得极为舒心。可我不能与你接触,若是相处过多,便会让承辉王他们发现你还活着。”白忘言笑着摇头,“现在想起来,也真是怀念。”
“唉……可我在秋练山逗留过久,引了岳颂谣的怀疑,回去便给我告了一状。禁足其间,我还想着偷偷溜出去看你一眼,却不料,遇到了另一个人……”
“那时,我乘着夜色在阁中乱转,不料撞进了霜月阁死牢,遇见了一个古怪的女人。那苗疆打扮的女人一眼便认出了我的样貌,和戴着的那块睚眦印……她告诉我,她认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与她本是同族,甚至曾贵为蛊王,只是母亲与汉人的二王爷成亲,将蛊王之名给了她的孪生兄弟。而那女人所经历的苗疆异变,也是因蛊王与圣女相恋,触犯神灵,身为大巫的她抛弃子民,逃离苗疆,却被霜月阁所擒。霜月阁逼她交出毒术,她宁死不从,却教了我这个有半边蛊王血脉的承旭王之子……真是命运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