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远长年逾不惑,在狱中依然仪貌干净端正,宋怡临第一眼就觉得文家父子俩很像,气质温煦儒雅,有很重的书卷气,宋怡临直觉的认为这样的人不适合官场。
文远长对宋怡临的突然出现只在最初袒露出了震惊,在宋怡临说明来意之后,文远长并未对宋怡临提出什么质疑,反倒是宋怡临对文远长的镇定十分惊讶了,不禁问了一句:“文伯父不担心我来路不明,或许对文氏不利?”
文远长专心在笔尖上,抬眼看了看宋怡临轻轻一笑没有回答宋怡临,却让宋怡临看明白了清者自清的不卑不亢,更忍不住唏嘘。
文然捧着一纸家书默默不语、泪眼婆娑,又生怕泪水打湿了这来之不易的书信,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轻轻抚平褶纹。
宋怡临不知道如何安慰,便只能在文然身畔静静守候,他不由自主的伸手轻轻抚在文然佝偻颤抖的背脊上。
文然双手覆在脸上,遮蔽了双眼也似乎可以遮住自己不堪的样子。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让宋怡临看见自己最见不得人的情状模样。他分明是想笑着感谢宋怡临的,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更是哭得难看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堂中好几只蜡烛燃烬了,灭了光,屋内渐渐昏暗,外面夜已深,这夜无月无星,也是晦暗极深。
文然慢慢缓和过来,宋怡临递上一方雪白的手巾,文然接了下来,想开口道一声谢,却一时哑了嗓音让宋怡临抢了先:“不必与我言谢。”
文然抬眼看着宋怡临,一时不知无措,他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看待眼前这个神秘的人。宋怡临无疑是与他有恩的,但缘何如此帮他?宋怡临是如何能从大理寺为他这封信的?为何能在文府轻易来去?
为何宋怡临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温柔、似乎为他担忧、为他心痛?
宋怡临察觉到文然目光中的疑虑,有些慌张的转过身去,将火炉上刚烧好的水取来给文然倒了杯茶水。
“有些烫。”宋怡临捧着茶盏不敢直接递给文然,便放到了桌上,先凉着。
文然瞧着宋怡临这般体贴仔细,更是不知该如何说、如何问了。
沉吟良久,倒是宋怡临受不住文然审视的目光,先开了口:“你放心,你爹很好,大理寺并未苛待于伯父,案子一日未审伯父虽不得自由但亦不会有生命之忧。”
文然知道宋怡临是想要安慰他,轻轻点了点头,可他也知道这桩案子不会轻易了结,一旦开堂审理必然是要牵连文氏一族,届时恐怕更凶险。
宋怡临见文然低沉眉眼,不由叹息,宽慰道:“你莫太过忧虑了,文氏有开国之功、治世之劳,陛下何等倚重厚爱,必不能听信佞臣胡言乱语就要问罪文氏的,否则天下人心何其凄凉。”
正是这开国之功、治世之劳才是文氏今日局面的祸源,何况文老曾是太子帝师,与先太子何等亲厚,元帝继位后能在表面上敬重文老已是不易,这十年文氏如履薄冰,文然年纪尚轻竟一无所知,当真以为文氏世代功勋,受陛下倚重、万民敬仰,而他生为文氏子孙便该为朝廷效力、为国尽忠,全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父亲文远长甘愿窝在礼部任个小吏混混度日。
此刻他明白了,可惜明白的太晚了。
而所谓的天下人心,并比不得陛下一颗讳莫难测的帝王心意。天下饱学才能之士何其众,治国安邦并非文氏不可。
文然双目通红,哭干了泪,愈发憔悴,宋怡临心里不忍,只得搜刮肚肠地想法安慰他:“我听闻今日早朝有言官论议,却被陛下厉声呵斥了,想来陛下恐怕心意有所转圜,不多时便能开释伯父的。”
果然文然一听这话立时抬起头看向宋怡临,殷切的目光落在宋怡临脸上仿佛想求证什么。
“真的、真的,不骗你,若不信,明**自己问问国公大人。”
宋怡临一脸诚恳不似说谎。文然微微松了一口气,只希望是真如宋怡临所言,陛下能回心转意。
宋怡临陪着文然足有一个时辰,他不敢留得太久,寅时将至时悄默溜了出去,还不忘将封在窗户上的钉子都嵌了回去。他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晓得守祖祠的小厮熟睡到半夜做梦惊醒了一回,迷糊中隐约瞧见了屋里有两个人的人影,便趴在门上从门缝里瞧了瞧,那时文然正哭得厉害,宋怡临竟未察觉。
原本宋怡临为文然送家书便是他自己给自己找的差事,如今事毕,他却不想做个施恩莫忘报的善心人就此消失,反而是每夜都去文氏祖祠,勤快的令文然以为宋怡临是住在文家的了。
“咚咚。”窗缘轻响,宋怡临不请自入。
文然搁下笔抬眼望过去:“宋哥……你怎么又来了?”
“是不欢迎我吗?”宋怡临有些委屈。
“不,不是,这几日文府上下戒严,出入不易,我怕……”
“怕我被人发现,抓住毒打一顿?”宋怡临笑了笑,问道,“你被困在这祖祠之中,怎晓得文府戒严了?”
文然叹了一声:“连日给我送饭的小厮脸色都不好,战战兢兢的,与我说了两句。可惜他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宋哥,你可知晓?可是我爹出了事?”
“没有没有,你可别吓唬你自己了。”
“若没有,何故近日文氏上下连多喘口气都恐怕天要塌了似得了?”
宋怡临怕文然胡思乱想,便索性如实告知:“并非是文氏。而是朝中另有一桩大事,原度支司判官徐尚瑞突然心疾亡于大理寺牢内,旗山营案突然失了关键证人,陛下大怒,朝中上下都人心惶惶,并不止是文氏而已。”
“旗山营案?”文然想了想,“莫不是半年前那桩贪墨军饷的案子?”
“正是。”
“我以为那桩案早已审结了。”
宋怡临轻轻摇头:“谁知道呢。”
文然颔首,只要不是他爹出了什么事情,他现在也顾不得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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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波回忆杀有点长呢…哈哈哈哈
第16章
旗山营案有什么好聊的,宋怡临夜夜往文府跑又不是来与文然指点江山的。
宋怡临从怀中掏出两包点心,向着文然献宝:“玉芳斋的甜雪饼和上善居的玉露团,都是你喜欢吃的。”
文然惊讶问道:“这……你怎晓得?”
“你爱吃什么可不是秘密吧?”宋怡临没有正面回答,将油纸拆了,双手捧着甜雪饼端到文然眼前。
文然愣了愣,瞧着宋怡临期待的神色不好意思拒绝,伸手取了一块,咬了一小口。
“好吃吗?”
文然轻轻点头。
宋怡临咧嘴笑开,连另一包也拆开了送到文然跟前。
“魏公子似乎很喜欢点心小吃。”文然想起在客栈里魏楚越买了一桌子的零嘴吃食。
宋怡临摆摆手:“他只是爱买,不是爱吃。”
“你与魏公子……相熟?”
文然初见宋怡临时他一身粗布麻衣似乎是个干粗活的,再见时,他已换了一身文府家仆的青衫,看着确实有几分小厮模样,可宋怡临言谈之间颇有文墨在腹,分明是读过书的,举止之间又极为随性,并不像世家公子那般做作,实在令文然瞧不出来门道。
而魏楚越则是一位器宇不凡的翩翩佳公子,并不似能被宋怡临差使的人。
宋怡临听得出来文然在问什么,他不想骗文然,但也无法说出实话。
“行走江湖之人有一二朋友不稀奇吧。”
“江湖人?”
宋怡临点头:“怎么不像嘛?哦,魏少那金贵模样确实不像。”
“那你如何……”能入得大理寺?
文然话未问完突然被宋怡临塞了一口玉露团,将半句话堵在了嘴里。
宋怡临嘻嘻一笑,分明是故意打断文然的问题。
文然细嚼慢咽地吃完一块玉露团,方才的话题便就此中断。有事情刨根究底对他没有益处,宋怡临不愿他问,该是有难言之处。
“多谢。”文然对宋怡临有太多感激,最终不过是这两个字,说出来感激浅薄,不说他又实在感怀难安。
“嗯?”宋怡临自己也吃了一块玉露团,嘴里塞得满满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宋哥的大恩清逸不知如何报答,还请宋哥不要连这一声谢都拒绝。”
“如果,如果文公子真的感激我,那可否不要赶我走?”宋怡临微微低了头,他看得出来文然这几个夜里见他来脸上都无有喜色,他这么死皮赖脸的怕是招人嫌弃了。
文然错愕,将慌乱无措都写在了脸上,他完全没有想到宋怡临看着直率爽朗,实则心思极细,他以为宋怡临看不出来他心里的隐忧,却不料宋怡临自己说出了口。这样的问题,文然答不来。
文府毕竟是国公府,护卫里有不少是军中选出来的好手,都非等闲之辈,宋怡临来来去去十分危险,若让人察觉恐怕不知闹出多大的乱子,现在他满心都牵挂在父亲身上,实在难在顾及旁人,何况宋怡临于他有恩,总让自己的恩人做梁上君子是何道理?
宋怡临沉着嗓音轻轻说:“抱歉,我只是怕你困在这一室之中憋闷得很,才想来陪陪你,是我糊涂了。明日我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