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抽了腰带,宽去外衣,只着中衣跪在地上为简承琮脱靴,放下帷幔,两人跪坐在龙榻上,双双盯着帐内的夜明珠,默然片刻。
简承琮从枕下抽出一本书来,叹了声道:“朕睡下片刻,你若无聊,权且打发时日吧。”
“是,陛下。”薛雍捧着书本往后头挪了挪,双睫垂下,目光落在书页上。
过了会儿,简承琮问:“云明呢?”
薛雍合上书:“今夜,他怕被缠住了。”
景臻几次三番与陈家作对,想来凶多吉少。
见他言犹未尽,简承琮猛地翻身坐起:“来人。”
上官全来的火速:“陛下,老奴在。”
“去找些温和的软膏来。”薛雍给简承琮使了个眼色,慵懒地说了句:“这个,不能尽兴。”
作者有话要说:
第3章
“是。”上官全被他的声音勾的头顶一酥,脚步踉跄地赶紧退了出去。
他走了,薛雍才对简承琮道:“陈家豢养的一批杀手进京了。”
卫玄琅一回京,陈家是时候撒网了。
简承琮心口一揪,忽而一拳砸在龙榻上,底下咯吱咯吱地响,半晌,他声音颓然:“朕,去书房坐着。”
他披上衣裳却没走:“清言,你是不是早知道会这样?”
薛雍垂眸:“是。”
一夕漫漫。
御书房的龙涎香气散了氤氲,氤氲了又散,五更不到,上官全走进来道:“陛下,景大人四更天回的府中,听说昨夜受了点伤,这几日就不进宫来了。”
他私下打发人送了上好的药膏过去,唉,景臻也是可怜。
怕昨夜还不知被多少人追杀,少不得又带了一身伤回去。
简承琮嗯了声,起身道:“更衣,上朝。”
上官全跟着他转去后殿,洒扫的小太监见皇帝昨夜用过的玉盏上裂出深深的纹路,忙取下来换了个新的。
皇帝喜怒不形于色,只爱在玉盏上用蛮力,他怎么都想不出来,生生将这玉盏捏碎需要多大的气力。
简承琮坐在含元殿上,看着群臣围着陈盈谈笑风生,不由得如芒在背,他咳了声:“诸位爱卿可有事要奏?”
“我等所奏事宜俱已报大丞相处。”转瞬,群臣异口同声道。
一日复一日都要听的话,他今日却觉得格外刺耳,眼尾飞起愠色:“那便退朝去吧。”
众臣一惊,含元殿此刻落针可闻:“陛下,臣……”
他们从未见皇帝动怒过。
“陛下。”陈盈抬了抬袖子:“臣有事要奏。”
简承琮睨视着他:“何事?”
陈盈道:“兵部侍郎贺岳玩忽职守,被人参了一本,臣查明确有此事。”
简承琮眯起眸:“贺岳?”
九月中吏部考核尚且说他贤能廉察,称职无惭,这才过去三个月便犯了事,想来想去,无非兵部侍郎这个位子,陈家要易人了。
贺岳是卫家的人。
简承琮的目光转向卫羡之,见他垂着目,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下越发失望。
他原本指望陈、卫二家一直互相制衡,虽说不能挽回皇权旁落之颓势,至少他的皇位无忧,或许还能熬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万没想到卫羡之竟如此害怕陈盈。
“正是。”陈盈回道:“臣已经命人抄了贺岳的家。”
一并连贺岳的家人都充作奴籍,个别不听话的,杀!
简承琮道:“一个贺岳,大丞相看着办就是,不用回朕了。”
贺岳既是卫家的弃子,他捞过来也没什么用,索性不再费心。
陈盈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又想起皇帝这几日举动不似往常,一时迟疑半天才道:“是。”
简承琮退朝后去了宸未殿,见薛雍看着一盘昨日没下完的棋局出神,他道:“兵部侍郎之位,卫羡之不争,恐要落入陈府之手了。”
陈盈那两个嫡子,陈洋与陈欢,较之他们的父亲更为跋扈,简承琮一直不敢给他们实职,如果这次卫羡之缩着不动,恐要让陈家染指兵部了。
也许此刻请求他下旨任命陈洋为兵部侍郎的折子已经摆在他的御案上了。
萧雍微一抬眸,在黑白子平静对峙的地方落下一黑子,棋盘上顷刻风云突变:“陛下看看,我这棋落的如何?”
“执黑者关门打,白子不得不动。”否则满盘被戮。
“陛下不就想让白子动吗?”不就想让卫家来下活这盘棋吗?
卫玄琅甫一回京,陈盈就拿兵部侍郎贺岳开刀,这个下马威不可谓不小啊。
简承琮的目光跟着他一道落在棋盘上,手指夹住一枚白子,若有所思。
薛雍道:“陛下落在这里如何?”
方才简承琮进来之前被他提掉的一枚黑子的位子上。
简承琮低声道:“你是说让朕下旨命卫玄琅出任兵部侍郎?”
薛雍凝着棋局:“陛下的白子落在这里可攻可守,甚好。”
默然片刻。
“清言的棋技越发长进了。”简承琮二指一松,棋子落定:“卫飞卿回来的真及时。”
薛雍但笑不语。
这几年,简承琮越发依赖薛雍。
前些时日陈盈要动贺岳的消息秘密传入宫中时,他顿时如芒在背,若陈家一旦染指兵部,势力盖过卫家,陈盈独大,简氏禅位的日子眼看就轮到他了。
一群老臣跪在他脚边哭号,诉陈家不忠,道简氏气运将尽,个个如丧考妣却束手无策,只有薛雍不经意在他手心里写下三个字:
卫玄琅。
只要这个人回京,万事可破。
简承琮徘徊几圈,在薛雍面前弯下腰:“若卫玄琅知道是你与朕设了套引他回来的,又该如何是好?”
陈家是狼,卫家是虎,谁都能吞了他。
“不行险招,臣与陛下就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薛雍道。
既然都是个死,不如在死前搏他一搏,抱着希望赴死比在绝望中等死好多了。
简承琮轻轻抱了他一下:“清言,你还是离开京城吧。”
陈、卫两家很快就会发觉这事儿不对。
“不,臣留在京中,即便无望,臣也要陪陛下饮完最后一杯酒。”
鸩酒。
简承琮拍了下薛雍的肩:“你跟他一样,都太执着了。”
薛雍旋即轻笑:“景大人过几日便能进宫当差了。”
见简承琮没说话,他又道:“臣想辞了官回府上住着,还请陛下恩准。”
一把捞住人,简承琮问:“清言,你这是做什么?”
宫中再怎么不好也有几万御林军护卫,也比独身一人宿在外头的强,那还不任人杀剐。
“臣把陛下的贵地儿腾给景大人。”薛雍道:“怎么,陛下舍不得臣?”
简承琮面上浮出一丝苦色:“清言。”
“那臣走了。”薛雍反手在他掌心划了几下,披上裘裳退出去。
“薛上大夫。”撞进来的上官全要说什么,被简承琮打断:“由着他去吧。”
清言这般人物,搅在日复一日的朝堂算计中真是玷污他了。
飞雪的冬日,即便是京城也稍稍减却热闹,街上来往的大都是身有急事的人,赶在这冻死人的鬼天气里,在街上匆匆行走。
公孙老店的灯笼挂的甚是招眼,雪里一排红彤彤的,写着“公孙老店”四个字,这家分号开起来不久,修的甚是雅致,尽管外面天寒地冻,里面依旧温暖如春。
进门便是一扇天青色墙,隔着珠帘,青衫木簪的青年掌柜公孙风坐在一张红木书桌前,上面摆着一些文房用品,一本厚厚的帐簿。
一个学徒模样的小童坐在对面,被暖意熏的正在打盹。
忽然有个绝艳的身影带着雪天的寒气进来,小童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端茶倒水去了。
公孙风抬头瞧了瞧:“哟,稀客啊,怎么今日脱开身了?”
薛雍含笑打量着他:“辞官了,闲着,来你这儿混顿酒。”
公孙风合上账簿,看着他眉间那颗朱砂谑道:“我说薛清言,你开荤那么久了这守宫砂怎么还在呢?”
“公孙月白。”薛雍挑着笑意:“想知道?”
公孙风摇头:“当我没问。”
小童送了酒菜过来,二人在一旁的方桌上坐了,公孙风斟了杯酒:“过会儿进宫吗?”
“不了。”薛雍颜上泛着酡红:“知道陈二公子最近都在何处吗?”
公孙风握着酒杯的长指动了下:“左不过和那几个世家公子哥儿一处,想凑个热闹?”
“嗯。”薛雍仰着脖子灌下去一杯:“哪儿?”
再绵的酒这个饮法也会呛人,公孙风夺了他的杯子:“墨如阁。”
薛雍酒意酣然:“谢了。”
他拿起披风就走,外面风雪住了,日光渐渐昏暗起来。
有段日子没回来了,薛府冷冷清清的,见主子回来,仆人薛九这才烧起炭火放在各处,又是洒扫又是铺床,好一阵忙活。
“薛九,你明日去采买些绸缎和陈设来,不拘花多少银子,我只要上好的。”薛雍倚在水色的榻上,一头青丝铺开:“再物色几个仆人来,要能识文断字的。”
薛九先是愣怔着,后来喜极而泣:“公子,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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