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到了那个时候,随时可能会死,也随时可能变成完全的龙神。
以人类之身成就神的身体,第一步需要积蓄足够多的力量,第二步需要足够坚决,能够忍受接下来的痛苦。
舒君离开那时候他开始第一次蜕皮,两天之内蜕了第二次,简直体无完肤,成天都在掉鳞片。从前他的龙身漂亮且禁欲,现在就像是菜场上每一只放在砧板上被刮鳞的死鱼。
龙血冰冷粘稠,薛开潮也是头一次感受到这种彻骨的冷意。他本能的知道这才只是个开始,就气若游丝,浑身乏力,只能躺着了。
这场面不好看,而且薛开潮还是第一次如此虚弱,幽泉亲自照顾他,她不敢离开,但也不会轻易打扰。听到他试图起身的动静,幽泉这才进来,把他扶起到一边,自己利落的换了床单被褥,随后扶着薛开潮去泡澡。
薛开潮浑浑噩噩,任凭摆弄,比他这二十几年来任何一次被人左右的时候都顺从。
幽泉伸手探了探药水,从他肩头洗去血迹,低声道:“我们明日午夜就进法殿了,主君应该还能撑到那时候。我们最多也就藏到那时候了。”
外面的人其实不知道薛开潮如今是最脆弱的,但他贸然离开一定吸引了许多目光。一旦这点血腥气传出去,立刻就能招致无数秃鹫,要把他连骨带肉吃个干净。
薛开潮睁开眼,白色的瞬膜好一阵才抬上去。他看着幽泉,声音低而虚弱:“还有什么?”
幽泉一愣,片刻后还是找了件事情来说:“云间似乎病了,起先是伤痛惊吓,现在是长途奔波,对他也不容易。”
这自然不是薛开潮想听的,他摇头,固执地问:“还有呢?”
幽泉抿起嘴唇,显出严厉,摇头:“我们已经没有人跟着舒君了,这是主君吩咐过的。何况……让他走吧。”
她一向很少表露出自己的态度,对于舒君这件事更是安静,从不发表意见。如今这个态度,薛开潮不难猜测自己在她看来究竟有多虚弱和无助。
他沉默片刻,缩进了水里。
幽泉对着貌似在闹脾气的举动视而不见,转身给香炉添了一把香料,裙裾悉悉索索响了一阵,出去了。
薛开潮不否认自己现在似乎变得前所未有的脆弱。他让舒君的离开的时候就清楚这会让舒君绝望至极,却没有料到会伤透自己的心。看来即使预见了一切也很清楚目的为何,也不能阻止试图挽回玉碎那一瞬的冲动。
他平静的表象因蜕皮的虚弱而被轻易敲破,硬壳散落一地,剩下的就是对舒君的怀念,与日俱增。
诚然还没有几天,但薛开潮已经清楚,自己所料的一切都没有错。他不能留下舒君,他越是想要他留下,就越要为了他好,把他送走。
起初,这一切都是因为舒君背负重担却没有办法对自己开口,所以薛开潮纵容他,一石二鸟,一方面可以解决自以为是的薛鸢继续做出种种愚不可及的计划来扰乱薛开潮自己真正的计划,另一方面能够解决自己的心事对舒君也是件好事。
但后来,一切都搅在一起,无法分门别类的解决。
薛开潮初尝情爱滋味,很清楚自己不会对舒君放手。而舒君的行事越来越决绝,早决定了要一死了之。这本就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更不要说其中在加入了薛鸢的谋划,薛开潮的灾劫也越来越近,薛鹭又忽然死了。
他该怎么同时保全许多人,然后同时达成许多个目的?
首先,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舒君,薛开潮只能找到机会让舒君离自己越远越好。外面的世界能够伤害到舒君的人少之又少,至少他打不过还可以跑。但留在这里和薛开潮一同度过雷劫只能是最坏的主意。从前的许多记载都证明,渡劫的人间之龙所带来的东西不是凡人可以承受的。
何况,舒君始终回避两人之间正在产生的情意,也总要有个办法解决,倘若不失去,又怎么证明自己确实想要?
然而舒君哭得那么绝望,薛开潮自己的心也要碎了,甚至蜕皮的时间都因为这点波折而提前,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现在薛鸢死了,舒君走了,薛开潮身在六个侍女和无数皓霜刀的保护之下,薛夜来暂时还没有突破地狱,暂时的平静终于到来,薛开潮要在洛阳法殿成功突破,然后成为完全的自由身。
他只是百无聊赖,只是觉得太冷,只是开始不理智的希望自己当时并未让舒君离开。
传说龙神的心是青色的琉璃,但从未有人说过,琉璃也会被击碎,也会遍布裂痕。
薛开潮从来不知道撒娇和发脾气是什么感觉,但他现在确实一天比一天更像是孩子,无缘无故对着照顾自己的幽泉发脾气,甚至希望她能够违逆自己之前的命令。
不去关注舒君的动向是为了薛开潮不要后悔,也是为了即使他后悔了,也没有办法牵累到舒君。
幽泉不愿意告诉他,更不愿意去看,薛开潮有时候清楚为什么,有时候就忘了。好在幽泉脾气一向很好,即使面对他毫无道理的恼怒也能平静以待。幸好薛开潮现在确实虚弱,折腾不了太多。
等到了法殿,薛开潮就被带去了灵池,整天都在寒冷的池水里泡着,也不再强行保持人身,不再进食,完全任凭自己越来越接近龙。
隐隐的雷暴在法殿的高顶上汇聚,薛开潮的眼睛在灵池的水底闪闪烁烁。看守他的人从幽泉变成了最凶恶的幽渊。她整日镇守在灵池边,一待薛开潮上岸就把他丢回去。
从前的幽渊自然是打不过薛开潮的,他体内毕竟还有令牌。但现在真龙的力量压制了一切,而薛开潮在完全新生之前根本不能运用这种力量,虚弱无力,总是无法突破幽渊的封锁。
起先他还能保持清醒,只是无法抑制出去的渴望,后来意识中只剩下一种渴求,某个人在他的脑海中明明灭灭,好像一盏灯,又诱发了根本不理智的饥饿,让他在幽渊转身背对自己的某一刻立即从水里扑出来,带着水花一把将她击倒在地,蹲在她后背上低声咆哮。
幽渊反应极快,反手抓住他的手臂,用力一翻把他扔在地上,然后用力把他像丢一条蛇一样扔回了池子里。
薛开潮砰地一声摔进水底溅起好大的水浪,幽渊在池边谨慎地后退,语带威胁:“我不会让你出去的。”
她看守了好几天,实在是累了,耐心也告罄了。
薛开潮在池底对着她威胁般狺狺:“我只想看看他,我不会把他吃了的!”
幽渊摇头,在他又一次扑上来的时候鞭腿把他再次扫进池子里,同时摇头叹气,问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要看守灵池,听这种根本不想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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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渊: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第91章 菩提夜雨
幽渊虽然不大情愿留守,但毕竟六个侍女之中武力最强的就是她,所以能者多劳,这件事还是只能交给她来做。
眼下的薛开潮决不能踏出法殿一步,否则即使不被人发现他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候,且身负龙血,也会危及别人的性命。
比如说舒君的。
这时候的薛开潮很难掩饰得住自己的真心,幽渊被迫听完了他整个的心路历程,终于连他想要吃了舒君这件事也听见了,觉得自己很难做。她对这些风花雪月的事难以共鸣,但又不得不听,总觉得似乎还有更好的办法,又被牵着鼻子走,好像事已至此自己也只好恪尽职守。
而远在长安的舒君并没有立刻知道薛开潮动身的消息,反而是先知道了那群反贼想做的大事,跟着他们进城一趟,发现自己根本没能除尽薛家剩下的人。而白令法殿门禁森严,气氛异常。
他心中有事,虽然早下定决心不再参与任何关于法殿,令主的事,但终究无法违逆自己的好奇心,出城之后在某个深夜悄悄潜回来,正逢暴雨,白令法殿大门被训练有素的薛家青年子弟强行攻破,他们用圣骨逼得白令法殿彻底敞开,乌压压的整整齐齐列在寝殿前,等待某个人的死讯。
舒君从墙上一跃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上,勉强避过雨水,看见密密的雨帘之后,屋檐下站着几个人,除了气急败坏的现任白令令主之父,还有一个身着黑色斗篷,从头包到脚的女子,站在远远的走廊拐角处,并不上前。
雨里的争论舒君也听不太清楚,他只是觉得这场面很好笑。
薛家或许是有恃无恐,毕竟除了他们自己人之外,还没有知道薛开潮已经差不多是和他们彻底决裂,所以即使要撕破脸皮也得顾虑薛开潮。但李家其实也不是好惹的,薛家能长驱直入一是靠圣骨,二是李家人对现任令主及其家人的不满。
舒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冒着大雨深夜看这么一场热闹,就好像他还有机会再见薛开潮,把这一切转述给他听一样。但大概就是这些无用之事让他坚持下来,所以舒君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他看到李菩提站在走廊拐角听着那激烈的争论,自己却丝毫听不到人声,耳边只有暴雨敲打树叶枝干的乱声。但看李菩提挺直的脊背和握紧的双手,对话大概不尽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