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却没有什么机会看书,更不能有纸笔写字,因此被问起难免有些难堪,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
薛开潮又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笔,用手指试试笔锋,随后从书案边让开,叫他过来:“试试,写你的名字。”
舒君接了笔,对着眼前宣纸发愣。他还没见过如此洁白细腻的纸,一时不敢落笔。也没有人催他,他只好定定神,蘸饱了墨,稳住手腕先写个舒。
他早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现在这个是后来取的,说不出什么来历,也没有典故。毕竟命如草芥,不值得取个认真的名字。
然而两个字都好看,也都是好字,舒君写好后自己一看,才觉得自己的名字其实也不错。虽没有薛开潮的名字那么有气势,但也端正温和,甚至还有点文气。
薛开潮就站在他身边翻捡一沓信笺,舒君想这种东西自己不好去看,于是故意回避了。放下笔后薛开潮就过来看,对着那两个除了端正没有别的好夸的字点了点头:“有点底子,就好教了。”
其实在村学乡塾里开过蒙,只算是打过底子,对于薛开潮就不算什么。然而他要的也不是读书的人才,舒君这样的就够了。修行要学习的经书除了晦涩难懂的一些之外,有的是适合入门者的。
“等到回去再教你。”薛开潮说。
舒君忍不住问:“回哪里去?”
“西京长安。”
第5章 昼行夜舒
只为青麟君的一句话,一夜之间他们就收拾好了大半行李,第二天还没过午车队就启程了。
舒君多数时候仍然和侍女们在一起,夜里倒是都在薛开潮的马车上。
青麟君不愿意用药,每次侍女一问就说是伤口长好了,不必再用药了,夜里却每每叫舒君一起睡,自己好取暖。
再多上几次,舒君也就明白过来他根本不是已经好转,那伤疤虽然已经慢慢合拢,但一定有什么问题在内里尚未痊愈。
但他不敢说,也不能问,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白日薛开潮不要他在身周,话也说得很直白:“这一路上你多看看,多玩一玩,等到了西京,就没有这种日子了。”
舒君不明白的是这种日子究竟是什么日子,但明白这是为了自己好,于是奉法旨成天玩乐。
他小时候遭逢大变,颠沛流离,后来又到戏班,可以说没有一天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居然补上了。
车队从南到北,所见风景俱美。且青麟君的车队与寻常的车马都不同,走起来稳当,地方又宽敞,一点都不颠簸,还有许多点心可吃,舒君要是仍然是个孩子,日子是能过得很快活的。
然而他并不是,又发现六个侍女几乎寸步不离薛开潮的座驾左右,他自己也时常被纳入保护圈之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薛开潮不常出来,虽然他们有好几匹神骏都是薛开潮的,但他却从来不骑,也很少在人前露面。
白日赶路,晚间休憩,其实并不轻松。
有一天舒君采了一束野花,拿进薛开潮的车里找了个瓶子插,屏风另一侧就是幽云低低的说话声:“李夫人接了信,却没有说什么。见主君不要新的护军,也没有派人来。这样终究太险了。”
声音轻柔,如同泠泠山泉,却带着担忧。
舒君在外头静静拨弄那束野花,一声也不吭。他不知道李夫人是谁,但屏风那一侧的气氛绝不是让他能够插进去的。
薛开潮的处境或许没有那么糟,但舒君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踏出悬崖,站在风口浪尖。其实薛开潮就站在他身前,舒君所感觉到的风云扫到自己身上已经只剩一点点,如果他已经感觉自己岌岌可危,真不知道薛开潮眼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若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在绝望之际被薛开潮搭救出火坑,或许此时此刻已经死心塌地倾慕起青麟君。别说是赐刀,就是赐什么都会感激不尽。
甚至无需感情用事,换个人心中都没有舒君的这种对庞大未知事物的恐惧,只会一心一意沉溺于人生际遇的奇妙,还有青麟君的容貌。
世上能够逃离猛兽鲜艳皮毛,锋利爪牙的人又有多少?
舒君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自然是感激薛开潮的,若是没有被带走,现在说不定就成了尸体。即便能够勉强保全,一生只会沉沦泥沼,绝没有逃脱可能。
更不要说薛开潮赐刀就是将他视作心腹了,待遇其实不低。
薛开潮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大恩大德。舒君此生只要能做到,一定会对他言听计从,连个不字也不会说的。
但他仍然恐惧。
是一种气息,或者只是直觉,他眼中的薛开潮如同壁立千仞,站在下面就让他喘不过气,更没法生出什么攀附之心,上进之意。
像巨大的野兽整个的俯身把他压在肚腹下面,是一种保护,但也是震慑。
薛开潮说你是我的,起先舒君并不明白,后来发现,对方从不警惕自己的行动,也没有要求过自己的忠心,并非一种驭下手段,或者欲擒故纵。只是没有必要,只是理所当然。
和对待一桌一椅,一房一舍的态度是一样的。舒君还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再说,薛开潮又需要他什么呢?人间最强的怕不就是令主了吧?就是皇帝也不能勉强薛开潮,天下更是人人都敬仰他,就算有小人作祟,但谁能遮住明月辉光?
舒君心里并不担心他,只担心自己能否留下,是否能够不负所望。
那束野花是晨雾一般的浅紫和乳白,十分细小,叶子却大,对生如同羽扇。舒君摆弄来摆弄去,几乎忘了里面安静好一阵了。
半晌,薛开潮道:“她是知道我的,自然不担忧。你不必担心她是否可信。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幽云也不再多说,低声应诺,绕过屏风出来,在舒君身上看了一眼。她身姿笔挺,肃穆坚毅,看上去有些吓人。舒君看回去,却发现她眼中只剩下柔和的叹息,并不是在审视自己。
“进去吧,主君累了。”幽云说完这句,就掀开车帘跳出去了。
舒君捧着毫无纹路与装饰的素白瓷瓶进去,将之放在正靠坐在软榻上支颐看书的薛开潮手边小几上。
薛开潮拨冗看了一眼。他生得如同一座玉山,巍峨又俊秀,漫不经心的动作和眼神也震撼人心。舒君姿态温顺,跪坐在下,把头靠在他的榻沿,低声道:“主君,情况已经很坏了么?”
视野之中那束原本生于荒野毫无特别之处的野花安稳开放在矜贵无比的甜白釉中,薛开潮用手拨弄小巧花朵,指尖如玉,比白瓷瓶更莹润。
“你看到了什么?”
薛开潮声音又低又松软,像清晨开门看到的整整落了一夜的积雪,蓬松,暄软,像云片糕,但摸起来触感是冷的,也并不甜。
舒君摇头,如实答道:“我不知道,我甚至没有见过太多人。停靠驿馆的时候有人乞讨,我听见有人说收成太差了,还有人说已经快要过不下去了,官老爷们也丝毫不肯放松……”
他说着,又疑惑起来,抬头去看端坐在榻上的薛开潮:“可是这又与主君有什么关系呢?”
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你分明是天下最不需要担忧这些的人,为何叫我去看这些。
薛开潮合上书交给他放在一边,双手交叠向上放在膝上,姿态像是一座神像。
“目如青莲”,舒君忽然想起一句神圣的颂词。
他心中原本有疑惑翻腾不休,现在却似乎忽然镇定下来,目光微垂,落在薛开潮双手上。这坐姿十分随意,并不是在修行,因此双手也很放松,手指自然分开。舒君若有所思,大胆的伸手去勾他的手指。
薛开潮默不作声看着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反手握住舒君的手,权当暖炉。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他的寒症没能逐渐痊愈,反而越来越厉害,独自坐了这一阵,手脚都是冰凉的。
然而天气已经越来越暖和。舒君心中担忧,只好时常在薛开潮面前晃荡,好让他想得起来取暖。多搂抱上几次,两人也就开始习惯肌肤相触,彼此都不觉得不自在了。
拉着手,舒君仍然等待答案。
薛开潮却从未被人问过这种问题,自己也觉得奇妙,片刻后答道:“凌然在空中者,一定扎根于地下,看似与我无关,其实谁又能脱离俗世?”
舒君有听没有懂,但总之明白了这些都和薛开潮有关。至于怎么有关,对方又为什么需要这些信息,他就不怎么在乎,也不去想了。
从前舒君也只是道听途说,并不真正了解天下到底是什么样。他跟着戏班辗转多地,虽然看遍了人间苍凉故事,也在戏本上读过不少奇人异事,但正经的事务他却从没有机会知道。天下有二位令主,他是知道的,也知道如今是双生女帝并立,甚至还知道皇帝权柄旁落,朝中全都是贪官污吏,人人狼子野心。
然而路上随便拉个人问问,都能侃侃而谈,舒君知道这些就更不奇怪了。
在他看来,其实民间一直以来过的都是苦日子,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就如此,赋税繁重,豪强官绅不停的吸血,也就不能懂这与薛开潮如今的处境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