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韶再次见到周兰木的时候,他便是这样一幅凄惨模样。
唇角染了一丝丝血迹,说几句话便要停下来咳一会儿,似乎很是吃力。右手软绵绵地垂着,洁白的后颈也青了一大块。
他想起不久之前这个人还在昏暗的房间中冲自己挑眉,满肚子坏水儿地把金府所有的下人都叫来围观,可转瞬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自从那年之后……他再见不得这样的转变了。
为他做记录的小兵想必不知道他的身份,粗声粗气吆五喝六,周兰木脾气倒是好得很,仔细地同他解释着什么。楚韶上前一步,一手托了他的右臂,冷道:“伤哪儿了?”
“疼疼疼——”周兰木侧脸见是他,连忙放软了声音,半是伤怀半是自责地道,“将军不必担心,小伤罢了,只是……嘶,恐怕一时半会还离不得方太医,又要继续叨扰将军了。”
楚韶本觉得这人太过可疑,养好了伤还是早些送回周府比较好。可是不知他是有意为了讨好他、讨好戚琅,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居然一住就住了这么久。
想必还要住更久。
“这是什么话,你在我府内住着,受了伤,自是我看顾不周的缘故。”楚韶一手扶着他,缓缓往回走,“圣旨颁下来,这一案四公子也破得漂亮,怕是不日就必得去早朝了,长公子见你这个样子,定要责骂我的。”
他顿了一顿,状似无意地问道:“对了,你怎么在这里?”
“方才全城金蝉子出动,四处乱得很,”周兰木摸着自己的脖颈,皱着眉道,“金明镜挟持着我没跑多久,便遇上了一个红衣人,那红衣人身手好得很,不知是哪位绝世的江湖侠客,三两招便把他打倒带走了。”
这番说辞实在是匪夷所思,楚韶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但又觉得金明镜实在没有刻意放他离开的理由,只得暂且作罢。
他本想再寻个机会试探地套一套话,不料第二日便有人把遍体鳞伤的金明镜扔到了西院典刑寺门口。听闻金将军受的大多是皮外伤,最重的伤是断了一只手,被割了一条舌头。
楚韶同周兰木一起到典刑寺指认,牢狱中的金明镜似乎精神有些疯癫,见到二人来的时候恨得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他“呜呜”地指着楚韶身后的周兰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二人与西院的寺丞一同指证完了,正打算离开,寺丞先行出去,周兰木却回了头,含义不明地对身后的金明镜说了一句:“金将军,保重。”
楚韶略一迟疑,却是转头走了回去,凑到金明镜耳边说了一句话。周兰木看到金明镜面色大变,连着咳了好几声,几乎呕出血来,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他模糊而凄厉的嘶吼。
他十分好奇地歪头问道:“你跟他说了什么?”
楚韶一摊手:“左不过是一些从前的事——当年我二人在玄剑大营闹得水火不容,如今他自食其果,落得这个下场,我高兴得很。”
“是么?”周兰木漫不经心地回道,“我还以为小楚将军不会那么记仇呢。”
“这你可错了,我是这全天下最最记仇的人。”楚韶瞥他一眼,似有玩笑似地道,“所以你千万不要得罪我,要不万一你来日落得这个下场,我也只会站在一旁干笑的。”
这话说得极度无礼,甚至有些诅咒的意思,周兰木眼皮一跳,却仿佛全然不在乎,甚至冲他敛目行了一礼,笑道:“那我可要时刻自省,必不得罪将军。”
*
戚琅近日倒是对那周四公子大为意外。
金明镜是废太子在典刑寺十年训练,在鹦鹉卫中千挑万选出来的佼佼者,当时他能劝得此人背叛,也是下了大功夫的。
所幸此人在定风之乱后安分守己,除了值守之外,几乎从不插手别的事,但他心中总是有根刺挠着——能背叛第一次,保不准就能背叛第二次,此番牵扯出他的一番动作,可见此人根本不如表面上一般安分,就此除了,也是好事。
此案毕后,那周四公子又情意恳切地向他写了一封万字进言书,条条款款地罗列了金明镜近年来的可疑之处,又向他举荐了几个可继任之人。
只是……这周四公子虽有意讨好他,但毕竟心思不明,他举荐的人,用起来风险实在太大。
戚琅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沈琥珀宣进了宫。定风之乱后此人一直赋闲,从前也是从不参与政治斗争的,比起周四公子举荐的人来说,似乎更安全一点。
沈琥珀推辞再三,倒让戚琅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最终还是让他接手了大内鹦鹉卫。毕竟鹦鹉卫中他还有个心腹秦木在,就算此人有异心,也能及时处理。
他在宫中冥思苦想之际,周兰木却正提着一把铜金小壶,在园中兴致勃勃地浇水。
从前楚韶怠懒,不肯好好照顾庭院,他倒是有闲心,平日里没事便去院中打理花花草草。在他一番布置之下,倒让这院子有了几分生意。
楚韶躺在廊下的太师椅里,目光不明地盯着他。
一旁方子瑜在低声说道:“他的确是没什么动作,除了平日里自己出去散步之时守卫容易跟丢之外,几乎寻不到破绽。只是……有人说府中似乎进过什么人,没抓到过,只瞧见过影子。若不是他们看错,此人武功应该极好。”
楚韶低着眼睛,没什么表情地回:“你继续盯着他,小心些,别落了痕迹。”
“是,”方子瑜答道,往院里瞥了一眼,又道,“元嘉,金明镜一事,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有地方不对。”
楚韶“嗯”了一声:“你说。”
“你之前把前因后果给我说了一遍,乍看倒没什么不对,只能说这四公子聪慧过人,可是……”方子瑜迟疑道,“照这么说,金夫人拿簪子去刺金将军,该是没有得手的,那么最初,四公子从井里捡来的簪子是哪里来的?”
“我记得那簪子上血迹很重,”楚韶想了一会儿,喃喃道,“你这么说,倒真有几分不对,我从前怀疑过,却没细想。”
“还有,为何他只是拉着你随意进了一家青楼,就能遇见被金明镜包了的小倌儿?”方子瑜说,“此案能破,全是因为那只簪子,因为最初四公子在水桶里捞出来的那一粒红玛瑙。但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毛骨悚然,万一——”
他缓缓地道:“从一开始,那粒红玛瑙,那只簪子,就在他的手里呢?”
楚韶蓦地睁开眼睛,扫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金明镜倒台,全是他一手布的局?”
“我只是猜测,”方子瑜道,“毕竟这也太巧了些,但万一真的是,你要想清楚他的目的——他真的会为了讨好你,讨好戚琅,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吗?”
楚韶转头去看,庭院里周兰木正在与那只大白狗玩儿。那狗自金明镜一事后便被他抱了回来,取了个名叫“胡饼”,这狗又白又胖,憨态可掬,倒是十分讨喜。
他收回目光,起身往屋中走去,语气低沉:“我知道了。”
方子瑜却站在原地没动,他抬起眼来往园中看去,恰好撞上周兰木含笑的双眼。
对方冲他垂了垂眼睛,他便也回了一个礼,带着了然笑意进屋去了。
第15章 惊梦·二
倾元十六年,秋末,中阳城,春深书院。
书院取名于“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奉旨兴建于倾元十五年,是皇帝听从承阳皇太子的提议,为赐恩典特设。院首为御书院大印第一文人甘洗心,书院也只招收各世家并皇室子弟为学生。
风歇本不必跟来,只是甘洗心是他自小的老师,若多在春深书院,难免有时寻找无门,倒不如跟来一同做学生。
自五年前一别,风歇千头万绪,再未找出时间去看那个眼睛黑亮的小世子一次,如今小世子也十四岁了,听父皇的意思,似乎想要让他为自己做伴读,此次跟来,也有顺便照料的意思。
况且……他本就该照料他的,只是想起得太晚,这次若非父皇提及,那些久远的记忆……想必还会封存更久。
他缓步走进刚刚建好的春深书院,只是这次跟着他的,变为了萧俟的儿子萧颐风,与他同岁。颐风颐风,想必萧俟为他取这个名字,就是要他忠于大印,忠于风氏王朝罢。
书院门口几个书童从前都是甘洗心身边的人,与他算是熟识,见他进来,连忙作揖:“太子殿下万安。”
“老师在何处?”风歇微微点点头,问道。
一个书童回:“甘先生正在午睡。”
“那我就不去打扰了,”风歇一笑,随后迟疑道,“那么……书院的学生们都在何处?我想去寻烈王世子,今日他可按时来了么?”
“今日太子殿下来书院,自然是所有人都来了的,”另一个书童恭敬道,“只是没料到太子殿下竟来得这么早,他们恐怕还在快意堂后,未曾出来迎接呢。要不殿下再次等候片刻,小童去将他们请来?”
风歇摆摆手:“不必了,我自己过去就好。”
快意堂原是甘洗心授课的讲堂,风歇与萧颐风从堂中穿过,左侧门处挂了一块甘洗心手书的木牌,只写一句“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