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了这两句,他便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把笔扔了出去。蘸满了墨汁的毛笔“滴答”一声,在姻痴山的小三角上落下一个漆黑的墨点。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换地图到西边,会一会 殇·异族靓仔·中二病患者·允
第91章 姻痴会
倾元三年,满天红第一次见到烈王。
那时候他不过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少年模样,瞧着半分伤人的威慑力都没有。他毁容出逃,将前来追捕的西野人杀得一个不剩。
烈王沈望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一个人的尸体旁边仔细端详,沈望见他浑身血迹,瘦弱可怜,却不知他心中想的是,怎样把这人的脑袋从脖子上拽下来。
他被沈望带去了宗州。
在他的庇护之下,自然更加安全,西野人知道他毁了神庙,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在这期间他与沈望相处融洽,沈望几乎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对待,每一次沈望含着赞许瞧着他的时候,他总有错觉,这人在透过他看着别人。
后来满天红才知道,他真的有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儿子。
知道这件事是在某一个夜里,他偷偷溜出军帐,却无意间偷听到了沈望同一个人的对话。
似乎是身份极为贵重的人,沈望对他很是尊重,为了掩人耳目,帅帐之外连守卫都没有。他轻轻地从一侧飞身掠去,藏在了帅帐之上。
他听见沈望说:“北方部落惹是生非并非一日之祸,大印与北部联盟这一战太过要紧,一定要胜,要胜,便不能留下草种,春风吹又生。”
对面带着兜帽、看不清脸的人却沉声道:“朕只是觉得早些结束也好。”
沈望却道:“穷寇不追,何日才能结束?”
沉默一瞬又缓缓道:“你到此处本是不该,便带着杜源往南去罢,不必与我一道。”
那人说:“此仗打完,我便带着承阳往入云去贺你长子生辰。”
沈望笑道:“甚好,我在军中捡了一个养子,届时让你瞧瞧。”
满天红在帐顶听得无趣,他似乎听说近日沈望与众将军出了些分歧,这带着兜帽的人恐怕便是如今大印的掌权者,两人一番言语,便各自去了。
第二日,沈望整军往北去。
他一直跟着沈望,这次也不例外,北部据说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此番往北去追,也不过是想要将余孽绞尽。
大军在河边修整,一切本是风平浪静。
直到夜间西野人的火把映亮整个帐篷,他才知道这不过是北部和西野联合设下的圈套。
兵力悬殊巨大,又是有备而来,沈望带军苦苦守了一天半,最终还是没有撑住。
毕竟主力的军队跟着杜源往南去了,消息难递,折返的时间也太长。沈望本来以为这只是北部的叛乱,却不知西野人也插了手,绞尽脑汁让他落进来,只是为了将大印最好的将领彻底消灭。
他跟在沈望身边,被他护在身下,温热的鲜血顺着脖颈一滴一滴划下去。自少时他便在西野杀人如麻,从不曾有一刻,如今日一般感受到生命的可贵。
穷途末路的将军跪在河岸边,背上插满了箭矢,他一手握着自己的铁枪,身上鲜血淋漓,即使只有他一人,远方的西野与北部士兵仍旧不敢贸然靠近。
他听见沈望道:“我一生胜绩无数,自负狂妄,应该付出代价,只是最后的代价,却要赔上我无数兄弟的性命……”
他听见远方有人用西野话低低说着什么,又被翻译为重华族语言喊出来:“沈将军,你是英雄,如果能放下手中的武器,西野将敬你为尊贵的上宾,你难道想随着这群喽啰死在这里吗?”
他从沈望怀中爬出来,低垂着眉眼,生平第一次喊出那个称呼:“义父,你可有什么愿望未曾实现?”
不到十岁的孩子,如此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沈望一怔,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认真而艰难地说道:“我唯一所愿……便是你活下去。”
满天红点头:“我一定会活下去,你没有别的牵挂了吗?”
沈望握紧手中铁枪,良久才道:“我对不起我的兄弟们,理应下黄泉给他们赔罪,我对不起……我的妻儿,甚至连面都不曾与我的孩子见过,若你有朝一日能够碰见他……”
这人救了他,毫无保留地护着他,连来历都不曾问过,只是对于弱小者天赐的悲悯之心罢了。西野人曾来寻过他,这人多次遇险,也护得他十分周全。
满天红迷茫地看着他,他自小情感淡漠,并不知道如今鲜血流淌过去之后剩下的情绪是什么。
沈望继续道:“我知道你是西野人,你朝他们去,说自己是被我抓来的俘虏……”
满天红摇摇头,认真地道:“我会报答你,报答你的家人,你的孩子,你有什么话想对他们说?”
沈望握紧手中铁枪,朝天哈哈大笑,笑声在空旷之地听起来苍凉无匹。
“他说,他爱你,爱你母亲,对不起你们,”满天红躺在床上,好看的眼睛微微眯着,淡淡地说,“若有来世,他再护你长大。”
楚韶跪在他床边,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后来我见到那个皇帝,承阳皇太子的父亲,亲自到归程河边去吊唁,”满天红道,“当时天下已经沸沸扬扬,不肯增援,忌惮名将,什么样的传闻都有。我问他,你为何不解释,他说,沈将军是天下名将,即使身死,都不该有污名,若那些将士的亲人有怨怼,便怨在他身上好了,他是帝王,不惧怕生前身后堆积的污名。”
他叹了口气,徐徐摇头:“小楚将军,皇太子与他父亲,实在是一样的人,否则就算周云川写信求我,我也未必肯救他的性命。”
母亲深恨倾元皇帝,抚养他到九岁,九年的时间都撑了下来,为何只因倾元皇帝到了一趟宗州,与她密谈之后,便笃定心思自尽而去。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憎恨任何一个人的资格。
楚韶低着头,伸手抓住床沿,因为用力青筋毕现:“他……知不知道?”
满天红道:“从前不知道,他唤我来救你之时,我便告诉他了。”
“哈,哈哈……”楚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颤抖,他的语气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知道了……还肯留下我的性命?”
他猛地抬起头来:“我必须要回去,你跟着我一起,他若不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不会把我放走的。求你,回去救救他,若你救不了他,便把我送回去,和他死在一起。”
他微微一退,“砰砰”地为他连磕了三个响头:“你救我一命,护我至此,仁至义尽,我替我父亲多谢你。”
*
姻痴山的会面时日已定,两日前周兰木便已到达姻痴山下的扶孜城,伏伽阿洛斯也十分礼貌地为他回了信,说约定时间有事耽搁,待得一日之后,便进扶孜城来与他先行私下见面。
楚韶步伐轻快地穿过扶孜城门前的那条道路,装作普通江湖人混入了一家小酒馆当中。
满天红允了他的要求,将他送至扶孜城外便道了别,说待此事解决之后再来探望。周兰木要会面的是西野人,他并不方便现身。
刚入夜不久,小酒馆中还有三三两两未吃完的人,看起来都不像本地人。楚韶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壶酒,趁小二上酒的时候,低低地问了一句:“店家,你这酒馆生意可好么?”
那小二十分爽朗,反正生意也不算忙,给他倒了酒后索性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本来生意很差,扶孜城中多是老人,青年人都出城去了。最近天子出巡经过这座城,不知道怎么,人突然多了起来,看起来都像是江湖人,客官你可也是江湖中来的么?”
楚韶低笑了一声,又问道:“那你可知道,你们这儿晚上最热闹的地方在哪儿?”
“最热闹的地方?”小二想了想,答道,“那应该是扶孜城最中央的桑格酒楼了吧,那是外族在扶孜城中开的,还有北疆美女呢。扶孜城少有酒楼,那应该是最大的了。”
“你去帮我把酒温一温可好?”楚韶听他说完,淡淡地点了点头。那小二应承一句,端着酒壶往后厨走去,心中却纳罕,晚夏的天气酷暑未消,这客人怎么还要把酒温一温?
当他端着温好的酒回到大堂时,靠窗边坐着的英俊客人已经不见了身影,只有破旧的木桌子上放着一枚金币。
桑格酒楼外域色彩十分浓厚,楚韶走到酒楼门口时,还暗暗诧异了一番。酒楼一共三层,在落后的扶孜城中,已经是顶高的建筑,酒楼悬挂的纱幔之上刺着繁复的图案,看着有些眼熟。楚韶站在酒楼下,突然回忆起了定北之战,他活捉北境王回朝时,他衣服上的图案似乎和着纱幔上绣的一模一样。
如今北方部落联盟已经七零八落,北境的人们把生意做到了大印,似乎也是常事。
楚韶迟疑了一下,抬脚便走了进去。
大堂之中四处都是人,正围着台子看台上一个穿着华丽的北疆女子跳舞。楚韶转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那个一身白衣的熟悉身影。
白沧浪抱了一盘瓜子,坐在离舞台最近的地方,津津有味地嗑着——周兰木有钱,他自然要包个雅座。楚韶费了好大的力气挤过人群,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他身边,然后伸手搭上了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