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女皇新丧却久不发丧,太子又被他封在遼山上,周子融的十万大军已经压到玄武门了,还冠冕堂皇地说是来“送捷报”的;卓家那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带着十五万人要“入京述职”;南疆的罗耿带着十万“修路工匠”要回京“上表南疆三年业绩”——就连阿尔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开口就要找太子面议黑油贸易之事,意思很明显,要是以后都见不着东笙人了,那这生意也就别做了。
就像东笙所说的——“我也还不是真的孤家寡人“。
四方目的很明确,人也差不多都到齐了,最后到底是百鸟朝凤还是群魔乱舞,全看蒋坤的态度。
周子融还别有用心地附上一句——“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而让蒋坤后悔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当初怎么都不该让东笙从金銮殿里跑了。
现在周子融的人就屯在玄武门外,卓家军也快到朱雀门了,南疆的“工匠们”估计也要不了多久就要入京。蒋坤本来想直接轰山的,可他没想到的是太子的势力如此之广还如此根深蒂固,他若是真把山轰了,恐怕京城也要沦陷了。
所以眼下他围着山,周子融不敢冒然入关,可他也更不敢随便轰山。
这些事被刚到殿门口的公主给听到了,她原来是来找蒋坤的,一听闻这惊天骇人的消息,就把原先想说的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金銮殿正在修葺,她在外头踯躅了半天,终于不知从哪儿鼓起一口气,一手扶着肚子,步履蹒跚地缓缓挪了进来,中途还因为一些碎木板磕绊了几下,终于嚅嗫地唤了声:“伯……伯父。”
蒋坤被身后的声音惊地一怔,这才发现公主来了,有些讶异道:“殿下?您怎么……”
公主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犹豫了片刻,随后直言道:“我想和皇兄谈谈。”
在夺嫡之势穷凶极恶的当下,东漓和东笙的关系却离奇地缓和,蒋坤也认为这个时候由东漓出面比较合适,但他绝不可能让公主上山,所以干脆写好了说辞,然后让公主誊写一遍,再交由侍卫送上山。
往生端着煮好的姜茶去卧房找东笙的时候,他刚好看完公主的信,往生敲了敲一旁的门板,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东笙抬头看见他,嘴角习惯性地绽开一抹不温不火的笑,道:“进来吧,辛苦了。”然后一手不动声色地把信放在了床头边的柜子上,拿书压住一角。
往生淡淡地嗯了一声,十分自然地抬脚迈过门槛,径直进了屋,随手把茶盘搁在了桌上,然后回头瞟了一眼,竟然首先注意到的是那本书:“那什么书?”
“韩瑾译好的烽火侯列传。”
往生哦了一声,一面收拾着桌上乱七八糟的图纸,一面又想起了进门时看见东笙在读的信,便又问了一嘴:“公主信上说的什么?”
“她呀,”东笙笑着摇了摇头,“她让我劝周子融交出兵权。”
第167章 不可言说
“让周子融交兵权?”往生手头的动作停了下来,神情怪异地扭过头去看了东笙一眼。
“对,”东笙耸了耸肩道,“还说只要周子融独自入宫奉上东海帅印,他们也就收兵,公主保证,绝对不会伤我们分毫。”
周子融是太子一党的中流砥柱,只要能让周子融妥协,太子党主事的一下子少了俩,剩下的几方也就聚不成气候了。
往生从嗓子眼儿里冒出一声冷嗤,但转而又沉默了下来。
他把手上刚刚拢好的纸撂下,抱着胳膊往桌上轻轻一靠,凝眉严肃地看着东笙:“那你打算怎么办?”
东笙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万分肯定地道:“这事不可能的,蒋老爷子他想得美。”
别说首先他不可能会害了周子融,其次周子融自己又哪里是省油的灯,平日里看着温温吞吞的,实际上疯起来比谁都吓人。
虽然周子融总是在他面前表现得像只粘人的大狗,但他一直都很清楚,周子融从来不是什么温顺的家养动物,分明就是一头公狮,现在发起狂来,就是一头疯狮。
“那你要怎么办?”往生眉头蹙得更紧,“我们总得想办法下山。”
“我知道,我心里有数,”东笙弯腰过去,一手掐着碗沿儿端起直冒热气的姜茶,一手提着床头那盏琉璃莲花罩的灵能灯,把它挪近了些,然后又拾起那本烽火侯列传,松散地半靠在床头上翻看起来,“这几天继续按照我的部署巡山,等周子融给我回信了再动身。”
往生一听,又抬起眼来:“你真的送信给他了?”
“不然呢?”东笙小嘬了一口姜茶,没想到这碗隔热极好,端着没啥感觉,一口下去顿时就被烫得缩了回去,嘴唇连带着舌尖儿都麻了,“噗……烫死我了,诶,话说番阳人还没退干净,周子融来了东海谁在管事?不会是罗迟吧?”
往生撇嘴道:“我怎么知道,你管那么宽干嘛,东海还有四十万人,周子融帐下不还好几个将军么,你操心什么。”
东笙不置可否,把脚伸进被窝里捂着,又低下头看了几眼手里的烽火侯列传,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刚要开口,却还是迟疑了一下,话在嘴边酝酿几道,还是先试探着问道:“若是我问你火神的事,你可介意?”
往生愣了一下,显然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无意识地快速眨了几下眼,随即便瞟见了东笙手里的烽火侯列传,脸上的表情立刻空白了一瞬。
东笙注意到他的变化,马上道:“没事,我可以不问……”
“你问吧,”往生打断道,他还专门从桌边直起身来,好好找了个凳子坐下,像是在做什么极重大的决定,“你……看到哪儿了?”
东笙哑然了一阵,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东玟带着火神四处征讨……应该还没到前朝华胥立国。”
往生像是忽然暗暗松了口气,低声道:“还没看到啊,那……那你先看吧。”
东笙皱了皱眉,似是预感到了什么:“怎么了?”
往生干巴巴地抬脸冲他笑了一下:“你自己看就行。”
“……”东笙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把姜茶重新放回床头案上,然后坐起身来,“到底怎么了?”
往生低着头,整张脸都埋在不深不浅的阴影里,眼睛微微瞪着,不知看着哪里:“……你先自己看吧。”
东笙知道不能再往下逼了,于是也就没再就着这个问题穷追不舍,放下了手里的书,沉默地往后靠在了床头板上。
灵能灯清冷的灯光中透着琉璃莲花罩上的花纹,细密的影子像藤蔓一样,斑驳地投在东笙的侧脸上,他须臾之后才缓缓又带着些许笑意转头冲往生张口道:“辛苦你了,天也晚了,你回房……”
“自从他投入人道以后,就没人知道他的踪迹了,”往生冷不丁开口道,东笙愣了愣,连忙又坐直身来听他继续往下说。
往生没抬头,用一种极沉的声音低低地说着,嗓音里似乎还隐隐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可他又和人的魂灵不同,虽在人道中,但三生石上没有一个字,也不必饮孟婆汤,所以千年来的每一世他都应该还记得……现在黑灵降世,他若是同在人间,一定会来找你。”
东笙怔了怔:“一定会找我?”
往生点头道:“是,他肯定会来。”
东笙有些不明白,却也似有所感,于是神色越发沉重起来,黑漆漆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往生:“你怎么那么肯定?若是他……”
往生的手蓦地攥了一下,声音明显颤了颤:“他肯定会来……我了解他,只是不一定会告诉我们。”
这话像是一块结实的大门板一样堵在了东笙的心口,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又不知那究竟是什么,张了张嘴也说不出话来,只好又老老实实闭了嘴,若有所思地下意识把姜茶端回来喝。
茶早就凉了,直到他把自己灌了个透心凉,才又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周子融大军驻扎在玄武门外的京郊已经一整天了,更深露重,周子融一个人裹着狐裘站在临时搭建的军营的瞭望台上,头顶上的那盏琉璃罩灵能灯在冷风中吱呀吱呀地直晃荡。
华京城已经封城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从白天到晚上都时不时能看见有两两三三的老百姓从偏门拖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外溜。
最后一场雪也差不多化干净了,现在只有一些石隙草缝中还有些裹着泥巴的残雪,天气已经不如前几日那般冷得彻骨,只是晚上的寒气还有些重。
忽然脚下的木质瞭望台震了震,周子融回头一看,只见杨晔缩着身子扶着栏杆从地下爬了上来,抖了抖一身的寒气,双颊被冻得通红,斗篷上的毛边也似乎沾着些露水。
周子融不动声色地把手心里的墨玉磬给攥紧了,默默收回到袖子里,尽量放轻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杨晔冲他嘿嘿笑了几下,口里哈出一团团白气,一边从怀里掏出个暖手炉递给他,一边又翻出一封信来:“将军,您的信。”
周子融一眼瞥到信封上的封泥,立马就认出来是谁的私印,连忙先把信给接了过来:“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