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融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心里隐隐有了些估摸,他想这还真是捡了个活宝,话又多又好套。
于是他故意貌似不经意地带了些调笑的语气,像是没话找话说似地道:“那这风声还挺能传的啊,都传到水上来了……诶,我怎么就不知道?”
果然,这小子顺嘴就道:“哎,回将军的话,这都是昨天京城里的亲戚寄来的家书里带的……可能京城里也封消息了,具体的都不清楚。”
其实周子融对杨晔隐约有些印象,三个月前的募兵,罗迟给他整理过一本特别的簿子。
——人活在世上,总不是独来独往,总得有些关系不得不照顾,那本簿子上的新兵,全都是华胥四方大家的子嗣,是要特别关照的。
他虽然记不太清,但三个月前的那本簿子上确实是有一户姓杨的,至于他为什么会对“杨氏”格外有印象,大概也和当年东海和南疆的事有些关联——他可是在姓杨的手里吃过两次亏的。
杨氏在华胥原本就是个大氏族,八九年前害死周阳的那起东南洋惨案所牵扯进去的是杨家的本家,只不过杨氏与众不同的一点是其旁系分散各地,极少相通,而且个个都是在各界虎踞龙盘的望族,有的旁系甚至比本家还要实力强劲。
这也是为什么杨晔他们这一脉在杨氏经过东海杨氏本家、南疆杨癸两次连坐之后仍能毫发无伤,除了血缘疏远以外,也是因为过于有威望,若是真的诛连到他们,恐怕荆楚州府都要不乐意。
不然杨晔也不会才刚刚参军几个月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到周子融身边,更不可能开船掌舵,虽然其技术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所以杨晔嘴里的什么“风言风语”、什么“也就说说”,恐怕都不只他所说的那么轻巧而已,要么是杨晔装傻充愣,要么是他真傻,但他的亲戚在避重就轻地提醒他别去京城。
周子融眼神渐渐暗了下来。
——看来不仅仅是京城里封了消息,连东笙都有什么事在故意瞒着他。
他在京城的暗线东笙全知道,两个人的情报都是共用的,所以除非是东笙封了他的消息,不然他不会毫无察觉。
“将军?”杨晔注意到他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对,都要寒气侧漏了,还以为是自己信口开河说错了话,立马后脊梁一凉,默默吞了口唾沫,诚惶诚恐地道:“将军……小人也就是随便说说,您您别当真……”
周子融径自走在稍前一些的地方,没有心情搭理他,脸色阴沉沉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烦躁,又着急又愤恼,几乎让他恨得牙根发痒,若不是杨晔还在旁边,他差点就要拔刀了。
就好像身外被冻得几乎要结霜,身内却躁动着一团火球,咆哮着要喷薄而出。
这种感觉能让人发疯,可他还偏偏不能发疯,必须得端着那一副处变不惊的架子。
他不知道东笙为什么要瞒着他,所以他只能自己胡乱猜,越猜越觉得心惊,越猜越觉得窝火——毕竟没人愿意被自己在意的人蒙在鼓里。
“将军?将……”杨晔见周子融不理他,还以为周子融是生他的气,想问清楚怎么回事,可又怕说多了更惹得嫌,只好亦步亦趋、紧张兮兮地跟在周子融屁股后面。
虽然周子融知道自己现在再怎么着急都没用,京城形势不明朗,是虚是实还说不清楚,但东海告急却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况且,东海主帅离了东海,也没了原本的说服力了。
“两天之内得到东海,”周子融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杨晔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又快步跟上去。
杨晔掰着指头算了算,顿觉头皮发麻,大惊失色道:“两……两天?!那可得不眠不休啊,我们就不能……”
然后周子融十分干脆利落地掐灭了他所有的幻想,一锤定音地道:“就两天。”
这可是好几百里的路,他们的船走了这么些天也才走了这么多——杨晔两眼一翻,差点背过气去。
事实再一次证明,周子融的确不是个喜欢嘴上斗狠的人,说要两天到,就一定要两天到。
第二天傍晚,他们已经入了东海关外的城郊。
然而着急的不止有他,远在京城的蒋坤也显然要睡不安稳。
“陛下没动太子?”蒋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他等了一夜的消息,眼珠子都熬得血红,下巴上的小胡子颤了
颤,嘴唇的血色当即就褪了大半。
他惊疑不定地怔怔地转过身往回踱了几步,喃喃自语道:“这……这怎么能呢。”
原本以为这机会千载难逢,定能一招致命,却没想到还是不痛不痒。
“大人,千真万确啊,”言御使痛心疾首地拍着椅子扶手道,“陛下那日召了太子去玄天宫,半夜不知什么时候
人就被送回去了,只道是禁足东宫……不过现在东宫已经被戒严了,只要大人乘胜追击……”
“乘胜追击?你让我怎么乘胜追击?啊?”蒋坤一手握住桌沿,激动得浑身颤抖,他瞠目欲裂得看着言御使,像是一头快要被逼疯的恶狼,“陛下秘而不宣,现在太子连东宫都不出,你叫我能怎么办?嗯?”
自那日女皇得知东笙秘密篡改卜辞的事以后,就一直绝口不提,蒋坤也只能装作不知道——毕竟这事按理来说只该女皇和江族知道,任何第三方知情,那都是犯了大忌。
废立储君是天大的事,若是女皇自己不提篡改卜辞,那就是她有意掩盖,没人敢从旁置喙。
朝中夺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女皇这时候装聋作哑,分明是在试探公主党。
如果蒋坤按耐不住,真触了女皇的逆鳞,那便是万劫不复了。毕竟皇位乃是天家底线,中间怎么皇嗣之间怎么斗她不管,但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层面上,女皇必须得确定,能有最终决定权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生杀予夺,向来是帝王的尊严。
公主一直坐在一旁的软榻上不吱声,此时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了些,驸马府里的裁缝给她裁了宽大的冬衣,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和臃肿的大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她有气无力地靠在榻上的时候不免显得有些滑稽。
她双眼无神地盯着自己的指尖发呆,虽然也看不清,但就是定定地看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蒋坤忽然猛地砸碎了一只茶碗,捶胸顿足骂道:“太子是皇嗣,公主就不是了吗?!这以后要咱们……欸,陛下怎能如此绝情,如此绝情啊……”
东漓微微怔了一下,指尖颤了颤。
言御使连忙起身去安抚,时不时神情难堪又紧张地往东漓那儿瞟几眼,压低了尾音道:“哎,蒋大人,切莫动怒,这,这这公主还在啊……”
蒋坤这才又回头看了一眼东漓,顿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沉沉叹了口气,转过来低声对言御使道:“皇族陛下这一辈里,亲王中也有许多早有了儿孙,有的甚至比太子都年长了……这时候若是帝位传不到公主,日后也不可能了,太子不会放过我们的。”
而且蒋氏当年功高震主、权倾朝野,早就招人忌惮,皇族从先帝开始就一直对其百般提防。
就算女皇不动蒋氏,太子在他们手上栽了那么多跟头,也绝不会再让蒋氏活过他这一代。
而更为重要的是——
“开弓没有回头箭,大人您已经对北昭王下手了,”言御使一把拽住蒋坤的胳膊,死死瞪着他的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纸里包不住火,不管北昭王死不死,我们都没有退路了啊。”
蒋坤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气,惊恐地看向他:“你,你什么意思……”
言御使老得干瘦枯槁的手像根枯树藤一样忽然发狠,紧紧攥着蒋坤的胳膊,激动得直发抖,像是要把蒋坤拖得和自己一起不死不休一样:“不如趁现在,太子出不了东宫……”
蒋坤觉得言御使那张皱得像烂葡萄一样的脸有种难以言喻的瘆人,就仿佛有一只枯手牢牢攥住了他的心脏:“言御使……你,你可不要妄言……”
“大人,”言御使压低了声音,颤抖着道,“陛下早就该退位了啊!”
这话飘进了公主的耳里,她浑身一震,无神的浊白眼睛颤动了一瞬。
第157章 追杀
周子融和杨晔快马飞驰在东海关外城郊的官道上,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去了,只在天际边留下一小块晕染的醺红,裹着冰碴子的风越来越冷冽,刀子似的迎面扑在脸上。
杨晔的脸被吹得跟个冰块似的,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针扎一样疼,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是怎么一点点皲裂开的。
“撑一撑,快到了!”周子融在前面冲他喊到,显然周子融也被冻得够呛,嗓子眼儿里简直就像是结了霜,声音一大就嘶哑得跟破冰碴一样。
风呼啦啦地在耳边呼啸而过,杨晔的脑子里嗡嗡直响,耳根子早被冻得生疼,一下子没听清楚,半天才反应过来周子融好像说了点什么:“将军?”
“快到了!”周子融回过头来冲他扯起一个带着鼓励意味的笑,“再往前不到一百里就是城关了,撑住啊,回去让人给你温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