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融出来的时候也没多大动静,就只带了元鲤和元鲤手下训练的三十“精兵”,城关处也是特地打过招呼的,这一夜守夜的将士是周子融另外挑选的。
所以也省了平时的程序,直接不声不响地开了门。
周子融从黑鬃灵驹上翻身下来,押运队里为首的一名黑斗篷脚不沾地地幽幽飘了过来,大半张脸都遮在斗篷的阴影里,向周子融一揖,声音低沉地道:“王爷。”
周子融“嗯”了一声,也礼貌性地一颔首:“特使辛苦了。”
寻常押运军需的大多都是从地方军里抽调,如果军需是从皇城里调出来的,也顶多是用戍卫军的人,而这一次选用的人手,竟然尽数出于玄天阁。
这军需的规模看着挺小,排场倒是大得很。
而东择渊这个女人,杀鸡从不用宰牛刀。
周子融牵动嘴角冲着他笑了笑,眼珠子瞟了瞟身旁的马车,问道:“可否一验?”
黑斗篷稍稍让开一些:“王爷请便。”
周子融踱到马车前,手指挑开黑布的一角,不动声色地往里头瞟了一眼。
只见里面垒叠得整整齐齐的方硬的金属块儿上金色暗华流转。
周子融默默一笑。
东海长城建造的费用有之前的赏赐撑着,而且和阿尔丹签下的第二批金矿已经运到了,单就长城重建的经费来说应当还是大有盈余的。
而这一次运到的“军需”,却是足以支撑半年大战的军费。
按道理来说,长城资金充裕,赶在禁番令结束之前竣工应该是没问题的,所以也就不太可能会和番阳再起什么大冲突。
周子融转向那名黑斗篷:“陛下可还有什么旨意?”
黑斗篷道:“传陛下口谕:望王爷便宜行事。”
周子融微微一怔,随即又恢复了满面的笑意,眸子里的黑却不声不响地在阴影中又深了一度。他悠悠把掀开的黑布给盖了回去,还细心地把角掖进和铁锁相贴的缝里。
“只有口谕?”
黑斗篷颔首:“只有口谕。”
那么意思就是,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办砸了自己负责,与朕无关。
周子融又笑了笑,抖了抖长袖,向着黑斗篷作了个揖:“有劳特使了,后头的,交给末将就好。”
黑斗篷没有马上应声,眼前这年轻的王爷正眉目含笑地看着自己,原本明朗的轮廓中却隐着某种让人摸不透的东西,让那明知是刻意伪装出来的温和,也在月色下带了些让人不敢贸然触及的深不可测。
周子融也不急,静静地等着他的答复。
黑斗篷沉默了半晌,终于低头道:“那我等就先回京复命了。”
周子融笑道:“恭送特使。”
等到玄天阁的人收了队,周子融才带人牵着马车往回走。
“将军,”元鲤骑马跟在他身后,“后面怎么办?”
周子融从怀中摸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他,沉声道:“上头列出来的几家商会和漕运帮我联络一下,这几天我要见见。”
第106章 又见卓氏
东笙对着镜子随便拍了几下自己纸糊一样卡白的脸,好歹是拍出了些血色来,只是让一旁的云霄看了,差点忍不住帮他掴两掌。
要去见卓家人,怎么的都还是要捯饬捯饬的。
东笙整了整衣领,二话不说便掀了帘子出去。往生这一趟去请卓夫人整整耗了三天,一开始东笙都快以为要没戏了,想不到往生还是把吴兰嫣给请了来。
东笙往后偏了偏脑袋,好奇地问道:“你怎么请动那位大姐的?”
往生一听到这话,就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眉头拧在一起,挤着眉心那点墨印,一副人家欠了他百八十两的模样,怨念道:“别提了,老太太上次让你给吓着了,赖在家里装病死活不肯出来,我差点给她儿子买了整条街的零嘴儿,才好不容易说上几句话。”
东笙语结了一下,随即从喉咙眼儿里漏出一声憋笑,煞有介事地砸了咂舌:“原来往生大人也有服软的时候?”
往生毫不客气地横了他一眼,东笙立刻从善如流地举手作投降状,脸上却还是一副要笑不笑的古怪表情,往生没好气地道:“有时间跟我贫嘴,还不如想想待会该怎么说话。”
东笙嬉皮笑脸地连说几声“好好好”,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闹了。
而往生这句说完似乎还嫌不够解气,于是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故意提道:“对了,东海又来信了,你好歹回一封。”
此话一出,果真立竿见影,东笙脸色瞬间僵硬,也收了那副没什么正形儿的模样,幽怨地转过脸去不说话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往生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有点过了,可反省归反省,如果可以,往生还是属于那种勇于悔改、死不认错的,不想主动开口打破僵局,总觉得掉价儿。
东笙暗暗叹了口气,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继续闭嘴。
又走了几步路,大太阳底下暴晒的军营里弥漫出一股挥之不去的汗臭味,越是远离东笙的帅帐,就越是接近普通士兵的军帐集中区,那股味道也越是浓烈起来。
往生心虚地瞟了几眼他的脸色。
最近东笙时不时就精神不济,原本不怎么喜欢点香的人,如今拿合香续命也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所以一般总和东笙待在帅帐的往生一时有些受不住这种针对嗅觉的“强烈敌意”。
但此时往生的身心都备受煎熬,顾不上抱怨也顾不上掉价儿的事,找了个折中的法子,就着这股汗臭借题发挥,没话找话地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道:“真不讲究。”
出来打仗的人,有什么好讲究的。
东笙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往生好不容易放下架子给递了个坡,没想到那倔驴还端着架子硬是不下,一时恼羞成怒,刚要开口,只听东笙头也不回地幽幽道了一句:“他的信回头拿来给我看看。”
这句话就仿佛一盆冷水,把往生马上就要喷薄而出的怒火给浇熄在了嘴里。
往生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哦……好,行。”
东笙心情复杂地一边走一边发呆,往生的话就像是一块巨石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心口上,让他猝不及防,以至于缓了这么半天,那块石头仍旧冥顽不灵地沉沉压在那。
不过那里似乎自从周子融对他坦白之后,就一直有什么千钧之物死死压着,只是这种好不容易快要麻木的沉闷感被往生好死不死地又一次唤醒了。
他至今还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周子融。
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确实把周子融看得很重,甚至是难以割舍,不然也不会如此患得患失,生怕一步走错,要么误了那人,要么失手将他们之间一刀两断。
东笙觉得自己太贪心了。
又不愿给他他想要的,还妄想他能维持现状,好让自己继续若无其事地索取那些本不该得的关切与情意。
简直就是无耻之徒。
他的拳头默默地攥紧,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你到底还想让他怎样才满意?
……
然而事实证明,现世报这种东西是真的存在的,所谓一心不能二用,东笙刚刚在心里谴责了自己,下一秒就一脚踢上一块飞来石,如愿以偿地遭了报应。
往生还没来得及反应,东笙就在他面前摔了个狗啃屎。
“殿下!”
“殿下!”
“殿下!”
三声“殿下”不约而同,东笙隐隐觉得不大对劲儿,蓦地一抬头,就见吴兰嫣拽着卓一鸣满脸惶恐地跪在自己面前。
那表情就好像没搞明白,为什么堂堂太子会一上来就对自己五体投地,顺带着还有那么一点儿愧不敢当的意思。
这要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了,万幸的是东笙脸皮厚,当着旁人的面摔了一跤却也只是咧着嘴笑了笑,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整了整衣冠道:“卓夫人,好久不见。”
斜眼睨了一眼旁边的建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专门接纳使者外客的府邸了。
身后的往生一副老脸丢尽的糟心模样。
本来吴兰嫣都想好了,无论东笙以什么样的理由要把他们母子俩留在军营,她都能滴水不漏地推回去。场面上要说的话本来都在肚子里来来回回酝酿好几遍了,却被太子的神来一摔给整懵了一瞬。
只好摁着卓一鸣的脑袋又给东笙磕了个头:“老妪拜见太子殿下。”
一是为了给太子点面子,二也是为了给他们自己一点反应的时间。
东笙连忙煞是殷情地把着吴兰嫣的胳膊把人给扶了起来:“老夫人这就客气了,孤此番远道而来,若要收复北疆,还需多多向老夫人讨教啊。”
还不等吴兰嫣接话,东笙又驾轻就熟地接着熟络道:“你我皆是华胥之人,纵使是君臣,也是一心所向,都是为的四海安定,家业兴盛。老夫人将门之妻,想必也是女中豪杰,即便是方式不同,但孤想,这君臣之间,应当还是不至于没话说的吧?”
吴兰嫣紧张地颔着头,浊黄的眼珠子左右转了转,暗暗吞了口唾沫,梗着皱巴巴的脖子,硬着头皮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连连朝着东笙磕头。